又问:
“那你爱顾风流么?”
“我……大概。”
那一代剑宗见他支支吾吾,忽然拄着剑轻笑起来,说:
“这不就好了。你记住,相爱就无所谓相欠,两人如一人那般,哪有什么借与还,恩与仇,聚与散?”
“可,世事凉如水,人情冷如霜……”
凌剑秋闻言一顿,眼神忽然深不见底,他幽幽道:
“纵然如水如霜,你不也一头扎进去,不期回还么?”
沈无常噤了声,他知道那一代剑宗说的没错,自己实然早已放弃了退路,心甘情愿入局做那七情六欲的棋子,进退由人,爱恨由人。
凌剑秋见他低头不语,暗道这魔头本就是个心思敏捷,通透太过的,自己又何必说这些大彻大悟,忙话锋一转,
“但你哪天若真后悔了,觉得我凌某人说大话了,不妨来这天目山上,我与叶四陪你大醉一场,也就什么都忘了!”
“好……”
沈无常这厢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飘飘渺渺传来一声,
“你这木头还要当截醉木头不成?”
叶容弦满面倦容,神情却轻松得很,他抱着胳膊,晃晃悠悠地走过来,随意靠在那一代剑宗身旁。
沈无常见了,连忙问他:
“顾……顾七公子怎样了?”
“他可比你机灵。”叶四一笑,“那小子刻意避开了内脏,刀伤看着吓人,实际不过流点血罢了。”
沈无常闻言点了点头,忽然又问:
“那叶前辈为何在临安骆家?”
“那天正午收到顾小公子飞鸽传书,言骆家诸事错综诡谲,唯恐是以退为进。又加之中原武林众人在场,怕你受了冤屈,才让我和你凌前辈前来救急。幸而这天目山与绍兴府之间,快马加鞭也就约莫一个时辰,终究是赶上了。”
“本来是赶不上的……”那魔头闻言,眉峰一蹙,幽幽道:“那是他以身家性命作保,设下的缓兵之计。更不惜受三刀六洞之刑,也要拖延那一时半刻。”
叶容弦知道他心里想必是不好受的,宽慰说:
“你在飞沙镇上,为他豁出一条命去,他这般为你,也是应当的。”
“飞沙镇……”沈无常沉吟,无数旧事旧情随着那一声轻叹,牵扯连绵,飘飘转转,历历如在眼前。
皆如在眼前。
半晌,那魔头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那时我心冷心死,不知道原来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竟比刀砍斧削要痛上千百倍……”
叶四闻言,抬起一双桃花招子,目光闪动,反问:
“你竟也明白了么?”
沈无常点头,复而又说:
“只是……”
只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哽咽着喉咙,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叶容弦却好似心有灵犀般,
“我给他喝了些延胡索镇痛,一时半会醒不了的,但是药三分毒,拖不了太久,你自己斟酌。但既已知道……又何必?”
“我虽然知道这世上最痛不过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但有些事合该是我一人去解决的。我自己的债,终究要我一人来偿。那些生死悲叹、郁郁凄凉,也终究是我一人枷锁。前尘往事,由我自己来洗刷,不要他沾一滴污血!”
沈无常一顿,露出个笑来,
“这样,或生或死,他都能挺起胸膛说:
他爱的人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坦荡如日月昭昭!”
叶容弦听他这一番话如铁打铜铸,掷地有声,忽然跟着眼眶一热,大声道:
“好,说得好!剑秋,去把那坛子女儿红拿来,喝他个不醉不休!”
“四爷,”沈无常却叫住他,脱口而出,
“桃花火之毒当真无药可医?”
那叶小圣手垂下眼,回答说:
“无药可医。”
沈无常似早已料到般,脸上无悲无喜,只略一点头
“我知道了。”
“但你既撑过了三年,或许还能再撑五年……桃花火毒性猛烈,若十年之内平安无事,也就痊愈了……”
“当真?”
“当真。”
那魔头苦笑,
“你如今却告诉我这些,倒不如真无药可医呢。”
叶容弦看着他,心底里却在想:
“你岂非早就为情入魔,纵那桃花火有药可解,这一个情字也无药可医……”
作者有话要说: 呃……时间线炸了,我重新写一下。
☆、九曲连环
九月四日,晌午,烈日
江南的秋老虎比仲夏更胜一筹,天气并不十分热,但阳光却很刺目,照得满地石板石阶白花花一片如雪同样。
那山脚下本就有几户人家,武林盟的人出了些银子,将那一连十余间草房赁下供歇脚之用。这些人都是再本分不过的,见四下里剑拔弩张,忙不迭称谢逃难。
穆情浓穿着件绯红劲装,百褶裤腿拿皮绳束了,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她这女人纵然精明泼辣,翻脸无情之处甚至不亚那千手魔头,但对师长朋友却异常敬重与忠诚。她也是被独孤游捡回来的孤女,无父无母,自小在孤星照月楼长大,除了门派别无归宿。
她入门时,恰逢沈薛二人初露头角,前来搦战下帖的络绎不绝,那沙丘之上的偏僻宅邸竟也门庭若市起来。穆情浓曾见过那时薛无情的武功,极快,极潇洒,极风度翩翩。那薛大少爷似乎永远不会着急,便是胜了,也不过后退一步,摇着那铁骨扇笑得温温柔柔。而那时的沈无常,也渐渐有了些“四冷公子”的名号。他不说话,不出手,更不露一个微笑,就好像千年雪山上冻硬的石头,了无生趣又尖利刺骨。
穆情浓在孤星照月楼待了一年,其间有一百二十一个人挑战薛无情,却无人问津那沈姓少年。
穆情浓彼时年纪尚小,以为是沈无常技不如人,故名不见经传。
直到有一天,忽然有人在门前叫阵,
喊的是沈无常。
那石头样的少年闻讯拔起身形,只两个起落便立在了屋脊上方。他冷着眉眼,不像众人比武那般寒暄问候,互通姓名,也当然——
没有人兴致勃勃,围站着叫好。
穆情浓觉得稀奇,偷偷从窗缝里觑着,只见那少年开口:
“你找我?”
来者闻言反问:
“你就是沈无常?”
“我就是。”
“那好,今——!”
就在这时,忽然一点寒芒飞起!
仅仅一瞬,来者便仰头倾倒,身躯拍在黄沙上,荡起一阵烟尘如云。
他脸上的惊愕神情甚至还未来得及完全展露,
额上便多了一点血洞,
只一点,
极小的一点,
沈无常见状,轻飘飘拂袖而去,似乎方才一切从未发生。
穆情浓将这始末看在眼里,只觉得毛骨悚然,脊背发凉,自心中喟叹一声,
“怪不得没人看他打架,这确实……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可武功难道是为了好看的?
穆情浓十岁那年,知道了一件罕有人知的事情:
薛无情这辈子也赢不过沈无常,绝非只因天资高下,而是道不同,心更不同。
自此,她便满怀希望地以为那沈姓少年将统率门中……
但人算不如天算,八年前,沈无常在鬼哭峰杀人祭阵,叛出师门,成为孤星照月楼弃徒。薛无情也就因此顺理成章地独掌门派大权,继独孤游之后号令楼中上下。此后,那薛大少爷又设七堂,理诸事,将孤星照月楼的势力扩展到江南塞北一线。
只是,这江湖中万般道理,最硬的还是拳头。
纵然不过无稽之谈,穆情浓在遇见那魔头之后,还是不禁会想:
如果孤星照月楼由他掌门,而今该是怎样?
即便薛无情论手腕权术胜他千倍百倍,但那一手醉扫星河,倾城倒海,又会令多少人向往披靡?
正出神之际,忽有人大声道:
“要问那孤星照月楼楼主?你且听好了,八月十四天上楼里踏月而来的是他,识锋会上暗器甲字第一是他,西子湖畔竹林里挺身而出战那魔头的也是他。”
穆情浓听见自家主人被夸,不禁有几分雀跃在怀,闪进一旁树影中,静待详说。
另一人闻言却大抵是不信的,挑眉道:
“千手魔头那样的人,他倒敢出手?”
“怎么不敢,那薛无情甫一见面便大喝一声,要取他项上人头。”
“可沈无常不还活的好好的?”
“你……”那人哑了声,攥紧拳头,半晌才支吾说:“千手魔头果然还有点本事,但,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逃不了的!”
“这么说来,你亲眼见过那沈无常?”
提到沈无常,那人显然失了兴趣,随口敷衍:
“见过。”
另一人却追问,“究竟是怎样个人?”
那人不耐烦起来,却还是答道:
“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相貌平平,一副老实模样。”
穆情浓闻言,差点笑出了声,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拿“老实”来形容那凤眼薄唇的千手魔头。
可她忽然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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