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又一个月,汪亭之都险些把当日湖上之事忘了的时候。
那伙水匪忽然找上了他,说过往所得已收拾出来,而他们都是官府通缉要犯,不方便上岸,要汪亭之去散给乡里。
汪亭之不疑有他,挂了刀,乘了船,往那水匪老巢而去。
他出门时正是晌午时分,却到月明星稀,湖水如墨,还未见着人影。
谢惊鸿本以为凭他武功,那群水匪定然奈何不了,此时见他久久未归,不禁有几分惊惶跳动心头。她莫名惴惴不安,拿出那早就快蒙尘的银白短刀,安排顾风流看着岛上,撑一艘小船便往湖中而去。
“再后来的事,我只依稀听师娘说过……”
顾风流一顿,“那群水匪终究害怕师父言而无信,于是先下手为强,在一处荒岛上架起了一圈铁栏杆。那时秋风正盛,芦苇正高,一把大火,烧得天也彤红,水也彤红。”
沈无常望着那一湖繁星,波光在他苍白的脸上飘忽闪动,他闻言苦笑:
“汪前辈笃信世人,世人却百般猜疑……只因他们腌臜东西看多了,不信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物。”
顾风流提起这些旧事,也不禁一声长叹,
“十三年了,我依旧记得黎明时师娘撑船回来的样子,焦黄着头发,满面黑灰泪水。我问她师父在哪里。她只拿出了一把黑黢黢的长刀,对我说从今往后,她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谢前辈那样的脾气,竟没有去报仇?”
“怎么会……”顾风流摇了摇头,“师父死后,师娘将他的长刀命名‘生离’,而自己的短刀名‘死别’,一心一意教我武功。我那时已学得七七八八,她就教我短刀刀法,取名‘灭字诀’。”
“谢惊鸿原也是一代名家,你那反手刀诡谲刁钻,原来是她的手笔。”
“我正手刀多用师父的招式,而反手刀却是师娘所教。”
顾风流点了点头,接着说:“这样又三年,我十年期满,即将出师下山。那天师娘突然挂上了那红绳短刀,独自驾船离岛,等回来的时候她满身是血,对我说……”
“说什么?”
“从前你学艺未精,我不敢抛下你一人冒险为亭之报仇,如今你学成了,也就是他们的死期。潇湘十八路水寇我已荡平,生离死别二刀已熔为一体。我如今赠你荡寇威名,离别长刀,作出师饯别之礼!”
沈无常闻言耸然动容,
“谢前辈也是巾帼英雄,性情中人。”
那刀客站在湖边,晚风猎猎,月色莹莹,说起当年之事也是十二分的慷慨唏嘘。
“只是师娘她到底还是放不下师父的,我出师以后,她天南海北地追杀那些恶人凶徒,好像要偿还什么似的……你那也是,不凑巧……”
沈无常听他兜兜转转,说了那么些话,最后还是要让自己放心释怀,不禁轻快了几分,笑道:“当年中原武林率众围剿鬼哭峰,前因后果皆复杂得很,我本意并非要与他们鱼死网破,却不料世事多磨。我有时也想,若当时束手就擒,是否就不会有任明月,不会有三年前的一场大难?”
顾小公子最怕听他言及过往,慌忙扯过他肩膀来揽在怀里,说:
“这些都过去了,是我不好,非要提它。”
那魔头却忽然抬眼看他,目光如水,“你师娘恨我是应该的,天下人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本就是个恶人,只有你这傻子会宽恕原谅。”
顾风流看着他的双瞳,觉得那眸子好像汪洋大海,自己坠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回还之力。他支支吾吾,喉咙干涩喑哑,
“我宁愿做一个傻子,更宁愿做天下唯一的傻子。”
沈无常再如何冷漠无情,也终究是有一颗心的,此刻他那颗心竟久违地怦怦直跳起来。顾风流月光下眉眼深邃如刀砍斧削,只一眼,只一笑,只一语,就能抓住他三魂七魄,让他无计可施。那活阎罗忽然有些慌乱惧怕,连忙说:
“你快回去,莫让谢前辈伤心难过!”
顾小公子怔怔然看他苍白面颊上浮现一丝桃花微红,尔后极快地扩散至耳尖脖颈,不知怎得,也有些血流加快,脱口而出:
“我又怎舍得让你伤心难过!”
沈无常闻言心里打了个突,觉得一切都乱了,自己从被揽入怀中的一刻起就已然随波逐流,放弃了挣扎抵抗。他好不容易低头解开胸中那一团乱麻,正想抬头辩解几句,就看见顾风流那张脸渐渐贴近模糊,嘴角上温润潮湿。
顾风流在触到沈无常肌肤的那一刻猛然惊醒,退开三步远,生怕那魔头忽然大开杀戒。
但沈无常只是坐在那大石上,瞪着眼睛,茫然无措。
“我不是……”
顾小公子那些辩解的话刚一出口,就觉得越描越黑。
那魔头却在他犹豫的当口掉头就走,施展那独步天下的踏雪轻功,隐入杏花林中,再看不见身形。
作者有话要说: 掰指头一算,竟然写完三分之一了。另,不知道怎么回事,刀煮酒经常进网审,所以新的章节有时会看不了啥的,过一阵子刷就好了。
☆、问情
夜,极深,极静,仿佛凝固一般的夜色充斥在呼吸里。
窗外无风,无月,无声无息。
谢惊鸿独坐在灯火微茫中,眉眼低垂,形容戚戚。她早早收拾出了后院厢房,早早买了那小子爱吃的菜,早早磨了短刀要与他切磋几招,却不曾料到,会是今日局面。她此前细心听着岛上一举一动,就为了顾风流来时一个意外之喜。她听见顾风流与人有说有笑,正暗道这宝贝徒弟平日里朋友虽多,可从未有带上岛来的,更何况是在汪亭之忌日之时。谢惊鸿以为那不着四六的小子终于有了个可以交心交底的朋友,
甫一见面,心却凉了个十成十。
沈无常长得不算好看,也不算平庸,可那一手醉扫星河比什么相貌都来得狰狞可怖。
谢惊鸿曾对着汪亭之的灵位发过誓,要杀尽所见所闻每一个恶人,自然也不会单单饶过那千手魔头。她明知道顾小公子会为此动怒,却不得不拔刀出鞘。
她原以为自己叱咤纵横,是决不会有后悔的。可当听见顾风流瞪着眼睛,一字一顿,声声喑哑哽咽,却好像撕心裂肺一般。
谢惊鸿发觉自己是老了,再不像从前那样可以生死无论,善恶两抛。
念及此处,忽然鼻尖一酸,眼眶泛红。一个半百年纪的寡妇,说得再如何潇洒跋扈,终是孑然孤独。若顾风流弃她而去,那么有朝一日命丧魂归,竟连个收尸戴孝的人都没有。
“亭之,你看看你,给我留的什么好徒弟?!”
她盯着着那方寸木牌,说着嗔怒埋怨的话,眼中却一片泪光闪烁。
正当出神之际,
忽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什么人?”
顾风流那一把低沉嗓音,此刻却委屈得像个孩子:
“师娘,我那几句话说得该死,你,你别再生气了……”
谢惊鸿听他唤一声“师娘”,只短短两个字,就把什么沈无常,什么千手魔头悉数丢到了脑后,慌忙擦干了眼泪,拉开门闩。
“你是要吓死我不成,大半天了没个人影!”
谢惊鸿瞪着一双杏眼,可没说半句话,就破出一个笑来。
顾风流得了宽恕般舒开眉头,道:“师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在洞庭湖长大,与建康那里疏远得不像一家人。这么些年,算来算去,也就只你一个亲人……”
“你那良心总算没被狗吃了!”谢惊鸿转身回房里挑亮了灯芯,笑得欢喜灿烂,
“师娘给你热东西吃,这饭也顾不上的,傻小子你究竟做什么去了?”
“我……”顾风流忽然敛了神情,欲言又止,“我在岛上走了走。”
“糊弄鬼呢!”
“杏花林里摆着阵法,我怕他迷了路……”顾风流看着那谢惊鸿依旧发红的眼圈,不知怎得,连“沈无常”三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谢惊鸿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一腔子怒火翻上来又忽然退了下去,只因她看见顾风流眼中满是哀求神色。一时间,连这素来心直口快的谢刀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三步并两步地往厨房走,甩下一句:
“你想清楚了再说!”
顾风流闻言,沉默着站在原地,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说起。忽然间,与那魔头往日种种皆飘飘转转浮上了心头,直照得胸怀温热,鲜血殷红。
不禁暗自一问:
初见时那种放心不下的情感何时竟疯长成了这般模样?
他只记得乱云酒肆中,自己见到那人轻生乐死,茕茕孤独,就本能地想去为他做些什么,却愈加了解,愈是牵肠挂肚。待回过神来,就已经是天上地下,只他一个了。
但不幸或万幸,
顾小公子又是个极温柔,极知趣,极周到的人。
他知道沈无常未必会爱上自己,甚至未必会在意自己,也就从未将那份感情宣之于口,免得成了彼此的沉重负担。
只是——
他原本打算得很好,但现在已无法打算。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为何之前在洞庭湖边,看着那活阎罗眉眼低垂,脸颊泛红,就会轻易失了理智,不由自主地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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