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世上信他,念他,喜他的——
只有一人而已。
他想得累了,就从怀里摸出个酒瓶。尔后一纵身形,斜斜倚在那杏花树上,只想大醉一场。
却说顾小公子追出去五六步,忽然想起来这岛上的杏花林里排着阵法,要是沈无常胡走乱转,恐怕大罗神仙也找不回的,顿时脸色一变,心急如焚。
“无常!”他喊了几声,却没有回音,只好暗地里把自己翻来覆去骂了千百遍。
顾风流不知道的,这沈无常非但武功得了独孤游的真传,便是那算命看相的手艺也学了个十成十,是以对这奇门遁甲精通异常。他不甚与人交往,自然也不知阵法难易高下,只当是这家主人摆着玩的迷宫,看见了也不曾细问,让顾风流误会他是一窍不通。
但顾小公子不知道其中曲折,还以为那人迷了路,一颗心颤颤巍巍,每走一步,都差点掉下来摔个粉碎。
他从黄昏寻到入夜,只差走遍这杏花林阵每一个角落,正要绝望的时候,就看见月光下一截苍白如雪的腕子垂在空中。
顾风流吓了一跳,抬头见沈无常揣着个酒瓶,睡得安稳。他猛然间又惊又喜,不禁长舒一口气。
沈无常听见脚步声,醒过来,略一偏头,透过花影重重看见他仰头笑得温柔惑人,忽然七分醉意里多了三分痴迷。
“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怕你在阵里迷了路,转了一下午,却没想到你已走出来了。”
那魔头闻言一笑,酒瓶在上弦月下圈出一轮光晕,哑着嗓子道:“我不是局中人,自然不会迷路的;而你明明认得路,却为了我兜兜转转,不甚值得。”
顾风流知他话中有话,低头沉默片刻,道:“我遍寻林中角落,每到一处就知你不在那里,怎会是不值得?况且……要我留你在这局里徘徊落寞,也是办不到的。”
沈无常知道他是铁了心的,也就不再打那哑谜。心中忽然有些无奈,又有些欣喜踏实。他看厌人世悲欢离合,尔虞我诈,与人斗,与天斗,与宿命斗,实然早已乏了倦了,此刻见顾风流不离不弃,心道原来尚有真情可信。
他自那树上跃下,毕竟醉了酒,脚步不稳,晃了几晃,一个趔趄又倒在了顾风流身上。
顾小公子诚惶诚恐地将人抱住了,揽在怀里,声音柔得比那洞庭佳酿醉人千倍百倍,
“回去吧,夜晚风凉。”
沈无常一双凤眼飘飘转转,“带我回去,不怕谢前辈一刀剁了你?”
顾风流抬手理了理他额上碎发,“怕什么?再不行我就和她说,我今生认定你一个了,她要杀索性就都杀了。”
“胡,言,乱,语。”沈无常拖长了调子,一把推开他,径自往那湖边走去。
顾小公子哪敢放他一人独行,连忙跟过去,道:“你小心些。”
沈无常回头看他,眉眼间月光缠绵,身后是浩荡江天,一头长发在猎猎晚风里如飘如洒。他淡淡一笑,不甚温柔,不甚艳丽,不甚亲昵,
却刹那如永恒。
顾风流看得痴了,觉得过往二十六年点点滴滴倏然如浮云散尽,只留下眼前沈无常这夜空下回头一笑。
那魔头看他怔怔然站着,也不出言提醒,屈膝靠在湖边大石上,忽然道:
“说说过去吧……”
顾风流一愣,走过去与他坐在一处,幽幽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如湖水静流,
“我出生在建康顾家,六岁那年被教书先生罚站在庭中。先师路过门外,看我是块练武的料子,于是出言相问。家里人自然是不答应的,可禁不住他三番五次恳求,又因我年少脾气顽劣不服管教,意图历练几分。于是便答应习武十年,之后无论成与不成,都要下山回家。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笑容和善的中年人,竟是赫赫有名的无敌刀客。彼时先师携了师娘谢惊鸿,金盆洗手,双双归隐洞庭湖,于是也将我带到了琼林岛上。我下山前的十年,皆在此地度过。”
“那后来呢?”
“后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不是对沈某某偏心,嘤嘤嘤。
☆、无敌刀
刀者,
厚重,凌厉,似怒海鲸涛,斩碎那一世清浊善恶,半生萧飒伶仃。
刀客,
落拓,浪迹,如风雷烈火,披挂那一腔肝胆热血,七分侠骨丹心。
而有一个人,被称作无敌。
他实然并非无敌,这世上也从未有人真正无敌。
他使一把暗金长刀,刀长三尺七寸,无鞘,无纹,无铭,无刃,只有刀柄上一截暗红流苏摇摇曳曳似飞花坠地。
人言:
长刀无刃,仁者无敌。
是谓:
无敌刀,汪亭之。
池州汪家世代练刀,高手如云,却罕有登峰造极者。
传言汪亭之幼年极痴傻,无论是好是坏,都只会呆然一笑。家人皆以为他愚钝太过,机敏不及,恐难成大器,于是放任自流,随心所欲。待他稍长几岁,便唯有长刀不可让予,于是夜以继日,苦心孤诣。十六岁创刀法“明字诀”,连败家中十余高手,人始称奇。汪亭之弱冠年纪,刀法愈加精进,大开大合,有滔滔江海之象。三十二岁,于识锋会上惜败修罗金刀许正言,名列长刀甲字第二。
是年,金盆洗手,起誓立据,携夫人谢惊鸿,弟子顾风流,归隐洞庭湖中。当日武林群雄争相赴会,莫不出言挽留,无果。
此后,置田宅,教弟子,修刀法,再不问江湖恩怨情仇。
此后,又七年。
十三年前,洞庭湖上,无风,无雨。
一叶小舟在湖水细浪里穿行,舟上男女三五人,衣着简朴,素不相识却因那同路的缘分,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话。艄公摇起一尾浓黑的木橹,欸乃一声,山青水绿。
忽然自远处天边飘来五六小艇,速度极快,眨眼就到了面前。
艇上跳出几个干瘦男人,钢刀在手,刀光闪闪烁烁与水光相映。
那艄公是个见惯了风浪的,连忙说:
“我这船上都是路过的散客,求各位大爷行行好,放一条生路……”
中间一个领头模样的闻言就怪笑起来,
“好说,一人三两银子,拿出来就放你们走。”
船舱里的男男女女知道遇见了水匪,大气不敢出,纵然心中愤懑不平,也只好破财消灾。
那领头一只脚踏在甲板上,黑黄皮肤里泛着油光,极得意地看他们战战兢兢。
众人低着头,挨个交钱买命,本指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承想,那中间有一个小姑娘,死活不愿摸出那三两银子来,哭哭啼啼说那是重病母亲的救命钱。
船上人就劝她,说留得青山在,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都吵什么吵!”那领头的听不下去了,将刀猛地一挥,又指着那小姑娘咧嘴笑道,“你交不出来不要紧,我这里几个弟兄可都缺个老婆!”
那小姑娘吓得两肩颤颤,一双眼睛里全是泪,却偏偏不敢往下落。
领头的见她不说话,伸手就想去摸她的脸,可刚探出去三寸——
啪!
一颗花生打在那手腕上,惹得他一声哀叫。
“你倒不怕脏了她的脸?”
那声音飘飘荡荡难觅踪迹,却沉稳刚毅如在耳边。
领头的慌了神,捂着手腕在原地转了几转,怒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黑衣男子站在船头气定神闲,他腰间挂着一把暗色长刀,浓眉大眼,极俊朗,也极宽厚。
那领头的见他武功高出自己不知千倍百倍,心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们也是无路可走,才做这劫路生意!”
船上众人见状都是松了一口气,纷纷说道:“这些人手辣心黑,该杀的。”
那伙水匪闻言冷汗涔涔,暗道今天是出门不看黄历,恐怕就要被祭了河神。
黑衣男人却不急不恼,只温柔一笑,
“你们将过往所得散给沿湖百姓,我便饶了你们。事情办完,到琼林岛知会一声。”
“是是是,不敢不从……”
“那便走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了愣,这人四十不到的模样,却轻信单纯至如此地步。
那帮水匪也愣了愣,呆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呼哨一声如离弦之箭破浪而去。
艄公拍了拍那中年人的肩,语重心长:
“这都是惯匪了,今天答应你,明天就忘了的。”
“那我明天再说一遍就好。”
那男人依旧笑得灿烂,好像世上再没有更开心的事情一样。
船上众人看他远去,心底里都在想:
这要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神仙。
“你个傻子!”
谢惊鸿煮着一锅鱼汤,听汪亭之眉飞色舞地说完始末,如此论断道。
汪亭之没说话,嘴角仍是那淡淡的笑,看这曾经名噪一时的女侠穿着围裙忙前忙后,而那半路上捡的宝贝徒弟正在杏花林里将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香气逸散在空气中,岁月恬淡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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