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子火气陡然在徐敬心头窜起,他猛地向前迈了两步,狠厉道:“走!本王倒要看看,他们两个在一起做什么!”
相询住的屋子附近都布置了重重侍卫,是为了防止他们趁狡兔不在的时候跑掉,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想跑——皇帝的家便是这宫里,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徐敬怒火冲天地走进屋子,看到屋内景象的一瞬却愣在了原地。屋里的榻上,相询正依偎在徐察肩上,徐察握着他的手,二人没有说话,可眼中都泛着伤感的柔光。
“相询!——”
一声怒吼如炸雷般响在相询的耳朵里,惊得他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毁灭
徐察肩头的相询歪过脑袋去看门口之人,最先映入他眼帘不是来人的面容,而是他腰间一晃一晃的相思果,同样只有一颗。徐察平日里不喜欢这样戴着相思果,总是把它藏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见到那果子出现在这个熟悉的位置,顿时唤起了相询许多遥远的记忆。
目光渐渐上移,徐敬肩上的伤好似完全不存在了,接着他就认出了熟悉的面容,然而隔了好久也没见一个人,到底是有些陌生的,相询盯着那张脸看了好久,明明还是一样地英气逼人,可此情此景,他却再无法找回那种熟悉的甜蜜感觉。
恍惚了半晌,相询才明白过来自己此时的境况。他连忙从徐察身上下来,转而靠着床栏去坐,这动作牵扯到他的伤口,他轻轻地倒吸了口凉气。
徐敬的目光只在相询的面上停驻了一刻,更不曾注意到他的伤,紧接着,他便上前两步,两只漆黑的眸子死死锁住徐察那冰冷如霜的脸。不待他发话,一旁的狡兔却先开口:“皇帝陛下,您还不明白么?如今端阳城外都是襄军,城内的驻军也只听狡兔一人的命令,您呀——还是最好听话一点儿,别惹咱们襄王爷不快了才是。”
听到这里,相询终于明白了狡兔的意图,他手握兵权又叛归徐敬,就相当于城内城外的所有兵力都向着徐敬了,那么,徐察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哪怕还有不听话的朝中大臣或是宗室反对,在绝对的兵权之下,他们也只能乖乖俯首称臣。他此时才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他一再的反对下徐敬仍旧选择出兵谋反,他不知道还有狡兔这个杀手锏握在徐敬手中——只是,为什么徐敬不告诉他?
想着想着,相询慌了,徐察是答应过他不伤害徐敬,可徐敬从来没有答应过他不伤害徐察啊!局势突然的反转让他回不过味儿来,他扶着床榻身子前倾,本想站起来跟徐敬说话,无奈腿脚实在软得不行,只得立直身子,一字一句道:“王爷,请您不要害陛下性命。”
“不要害他性命?”徐敬冷哼一声,斜眼瞥向相询,“撤兵退守端阳,打算将本王于城外一举歼灭?好计策啊!我的好弟弟对我可有丝毫怜悯之心?”
相询听了徐敬对徐察的声讨,隐隐觉得揪心,他印象中的徐察不是这样的,他也不觉得徐察打算把徐敬“歼灭”。他激动得咳了几声,话音不自觉地高了:“不是这样的!陛下答应过我,等王爷到了端阳就接您进城住着,不会伤害您……”
听了这话,徐敬两步欺身上前,倏而抽出随身的佩剑抵住相询的下巴,目光里含着挑衅,“他答应你?你是他什么人,他凭什么要答应你?”
相询被问得语塞,是啊,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跟徐敬解释清楚,为了帮他而背叛他的事情他更是根本就不知道,就算知道自己是为他好,此时的徐敬还会相信么?就算他相信了,又是否会原谅自己擅自这样做?
没等相询答话,徐敬又收回快要捅进相询脖子里的剑,一剑斩断了腰间挂着相思果的绳子,圆圆的果子滚落在地上,又被徐敬一脚踩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相询,本王真是错看了你!”
冷峻的声音传在相询耳朵里,他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那颗果子,一起碎成了渣滓。
望着徐敬的动作,徐察的面上是掩藏不住的惊异,他拿起相询腰间一直悬挂的相思果看了又看,“这果子……”
相询悲凉一笑,“这果子,是相询与王爷定情的时候用的。”
徐察眼眸结霜,话音里似含了刀刃:“朕记得,你初见朕时,也给朕看过这果子。”
“是,”相询闭了闭眼,眉头皱了又舒,言语似叹,“当时怕陛下不相信相询所言,便打算让陛下看看此物,告诉陛下相询与王爷的关系。作为至爱之人,相询只想让王爷活下来,不作他想……不料让陛下误会,相询便想着将错就错,留在陛下身边,许能有法子帮到王爷。”
“骗了陛下,对不起。”
相询明明知道,一句对不起起不到任何作用,他骗了徐察,这欺骗带给徐察的后果太过沉重,远不是他的道歉所能弥补。可除了道歉,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怎么样,也许无论他怎么样,都无法弥补了。
柔和的言语似刀子一样剜在人心上,徐察静静地听完,沉默了许久,忽然捉住相询的双手,紧紧握在手心。舒适的体温透过二人的指尖彼此传递,似乎成了当前一触即发的局势中唯一的安心。
“相子知,谢谢你。”
这声音闷闷的,表面上没有波澜,却又好似将万千心绪压在了深处。相询闻言一愣,痴痴地望着徐察,不知道他要谢些什么。
徐察回视着他,这位帝王仍在强撑最后的那一点倔强,未曾褪去面上的清冷之色,只是话音柔和似水:“谢谢你,为了救我豁出自己的性命。”
“谢谢你,陪在我身边这么些时日,不论真情假意,我都领受。”
“既然命数尽了,你的好我会记得。”
相询清楚地看到,徐察的眼中有点点泪痕。这一瞬,相询的眼眶也红了。
在一旁听了许久的徐敬忽而将佩剑敲在两人相握的手上,话音有些阴阳怪气:“腻歪完了没有?相询你演够了么?你以为本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你那些小伎俩的蒙骗?你若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对本王没有丝毫异心,来端阳真的是要救本王——”
徐敬调转剑柄的方向,将它递给相询。
“——那你便拿着本王的剑,杀了他。”
“本王让狡兔按着他不许他动——他会动么?死在你手里,他恐怕是心甘情愿吧!”
相询松开与徐察紧握的手,艰难地抬头望向徐敬,目光中混杂着惊异与失望。他方才不是没想过徐敬会怎样对待徐察,他也猜到可能徐察活不过今日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徐敬竟会让他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徐察比相询更快反应过来,他从徐敬手中夺过佩剑,一把塞到相询手中,又把剑尖压在自己肩上。接着,他从衣里摸出一张叠起来的纸,纸的边角处还系着他自己的那颗相思果,他将绳子取下,缓缓把那张纸展开,相询认出来,那正是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相询为了讨好他而画的画像。
原来他一直贴身收着啊……
徐察的目光在他画像上停留片刻,随着一个刺耳的声响,他将便它撕烂。徐察又将相思果扔在地下,用足尖轻轻碾碎。他的动作和徐敬是不一样的,徐敬踩烂相思果,是粗暴的毁灭;而他,则是温柔的送别。
此时徐察的面上已经没了什么血色,却仍旧保持着那些许冷静,只是轻轻一勾唇角道:“好了。”
“信物都没了,从此不必记得我。”
说罢,他将放在肩上的剑尖抵住自己喉咙,笑得愈发难看了,“用些力,杀了我,这样不会疼,也没有什么为难的。你得让他看见你真正的心意。”
相询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十分迷茫。他不是不知道,此刻最好的选择便是将这把剑戳下去,就算他不动手,徐敬也会自己动手的。如果换做他来动手,他便可以向徐敬证明自己的忠心,从此还是如同之前那样陪伴在徐敬身边,帮他一起治理天下……
可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和徐敬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感觉了,从相思果碎掉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随着一起破碎了。
他的目光沿着剑身滑落到徐察的面容上,他突然将这张脸与儿时那张少年的面庞重合在一起,从前他心性未开,从未觉得此人原来这般好看。
而后又是他和徐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为了讨好徐察的时候,他不曾在意过此人是好是坏,满心想的都是他的身份地位,是如何能取悦他利用他。他倒希望徐察像佞幸一样对待他,不管他死活地予取予求,这样才算是等价交换;可此时想来,和徐察在一起的这些时日,他对自己的好又是那般真切,完全超出了相询所索取的范围。
他知道徐察此刻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偿还,偿还他当时不顾性命地救他,相询觉得自己真傻,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力气去救一个只认识了几天的人?但为了这一救,徐察偿还了他这些时日的温柔,还了他不害徐敬性命的承诺,已经够多了。
相询不能再让徐察偿还他自己的性命了。相询的那一救,没有那么值钱。
可如果不要徐察来还,成了如今这个局面,又要谁来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