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知,你醒了。”刘霖的话音倒是挺平静,“咱们现在在山里,这是我朋友的府邸,接你过来养病的。”
“哦……谢谢你,刘公公。”相询觉得自己好似睡了很长时间又好似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他为什么会生病受伤,为什么会睡这么久,时间太长,全都不记得了。
刘霖又倒了水给相询来饮,二人却忽地听到门被推开,一阵柔柔的声音传进来:“你们若明日就走,我给你们收拾了些盘缠,都是看上去不起眼,但是很值钱的那种。遇到歹人也不会劫你,拿到当铺去就能换成银子。也不知你们要去哪里,我已吩咐了一辆自己的车,到时候跟着你们走,一直跟到你们安顿下来。”
相询抬头去看,他刚刚清醒没多久,还没看清来人的面容,便先注意到了那人手背上纹着的兔子。
二人相视片刻,谁的目光里都没有太多神色。对于在这里看到狡兔,听到他说的那番话,相询满腹都是疑问,可似乎一提到狡兔这个名字,便触动了他内心隐秘的情绪,让他就这么僵在这儿不知所措。
到底此刻的狡兔心思清明一些,他捧着包裹进来,把它递给刘霖,自己则坐在相询榻边的椅子上,一字一句道:“想知道什么,问吧。”
虽然相询这个时候头晕得很,可见到狡兔该问什么,他却十分清楚:“你——为何要背叛……嗯……”
相询突然不知该如何称呼徐察。陛下?现在的陛下恐怕已经不是他了。可除此之外,他从没叫过徐察其它的称呼。
好在狡兔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递个眼神示意刘霖将相询扶在榻上坐好,自己则落座在下首的椅子上,缓缓道来:“你刚醒,本不该跟你说这些。不过怕以后没机会说了,这点事情还是莫憋在心里了。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到襄地去,其实是接了命令刺杀当时的襄王——这事儿你该知道,我的暗器让你哥打歪了,只伤了陛下的肩,我怕被认出来,只得先行溜走。”
“不过连你哥也不知道的是,当时我并没有走脱,你哥还在屋里,陛下却追了出来。其实以的身手,从他眼里消失并不是问题,可是看见陛下的时候,我就不想走了。”
“相公子,你也是喜欢过陛下的人,你说说,这世上怎么会有那样好看的人?大约也只有你能理解我,看他一眼,就好像要沉沦在他的眼神里了。”
“看到他之后,我没有再走,而是平静地走到他面前,就那样让他抓住我,丝毫反抗也没有。”
“那一夜,陛下幸我。”
狡兔轻轻叹了口气。
“是我痴心妄想,巴望着等他君临天下之后还能留我在身边,我太傻了,叛主之臣,如何能用。”
“陛下给了我银钱,把我赶出宫去,我便到此处买了这院子。明明你背叛了他,他却好生将你养在宫里;我痴心一片,倒落得如此结局。世道真是不公。”
狡兔忽地一把握住相询腰间的相思果,“怕不是因为这个。但凡心里住了人,便很难容下他人了。”
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刘霖似乎明白过来,为什么狡兔会养了男妾却无正室,那些男子又为什么眉目之间尽是英气。“原来如此。在你心里,正室的位子恐怕一直留给他人,妾侍的模样恐怕也不过是他的复刻吧。择类他者而凌于其上,你果真恨他。”
骤然被人说中私事,狡兔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此事我不能恨相公子,恨他还不行么?”
狡兔口中的这些事情,对于相询来说明明应该五雷轰顶,可沉睡了这么久,此刻听到时相询竟没有任何感觉。什么徐敬徐察,前情旧爱,对此时的他来说都显得十分遥远。他想了半晌,却也只是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明白,明白了为什么刺杀徐敬的狡兔负伤而归,明白了为什么明明兵力不足徐敬还敢出兵攻打端阳,明白了为什么徐敬握着能扳倒徐察的筹码却不告诉他,明白了为什么徐察对狡兔如此信任他也要谋反。
想着想着,相询渐渐低下头去,解下相思果放在一旁,慢慢道:“我哥呢,我要去找我哥。”
狡兔苦笑道:“我的好公子啊,你想得可真美,当日闹到那副田地,你真当谁都能活下来呢?咱们三个如今能聚在这儿已然是幸事,您就别苛求那么多了。”
“什么意思……”相询刚醒,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说什么呢!”刘霖怒瞪了狡兔一眼。
狡兔却全然不理他,定定地望着相询道:“陛下登基那日,便在城中的一条河沟里找到了武烈将军的尸身,表面上像是雨天不小心滑倒进去的,不过陛下一直怀疑,是李果将军搞的鬼。当日武烈将军到李将军的营帐里打探消息,一直不曾回来,恐怕是遭了李将军的黑手。可这件事情陛下无从查起,更不敢去查,他还要依靠李果对付先帝那些旧部,此刻不能动他。”
“武烈将军”想来是荀相的谥号了。相询听着听着,两行清泪沿着眼角流下。他身形未动,只有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在榻上。
“那陛下……他莫非也……”相询哽咽道。
狡兔知道他说的是谁,淡淡道:“钦宪皇帝已然入陵。”
徐敬登基后,给徐察安了为君不仁、刺杀亲兄的罪名,相对于这样的罪名来说,这个谥号已经是便宜他了。
“钦宪……好,好!……”相询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他一激动起来身子就有反应,连着咳了好几下。
刘霖急忙去拍他的背,用怨恨的眼神瞥了眼狡兔,又去安抚相询:“先别去想了,你出事之后陛下一直派太医照顾你,我怕你不想见他,私自将你带了出来。你若不想回去,宫里的那些事都与你无关。自然,你若是想见他,我便再带你回去……私自送你出宫的罪名,我还是担得住的。”
“不必了。”相询的话音十分坚定,他抓起一旁的相思果,四下望了一圈,终是将它丢进了屋里烧着的火盆里。
一根枝条,四颗相思果,一颗让相询随手扔了,一颗让徐敬踩碎了,一颗让徐察踩碎了,一颗被相询丢进了火盆里。
一颗也不剩了。
“我不回去,也不想见他。”
狡兔叹息着摇摇头,道:“可惜了。我虽只与他共度一夜,却知道他心里是有人的。我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工具罢了,他心里那个人只能是你。”
相思果一点点化作灰烬,相询也不愿再谈此事,他转向刘霖道:“明日便带我走吧,如今无人为我羁绊,天大地大,去哪里都行。”
被人忽略的狡兔有些不甘心,身子往前凑了凑道:“相子知,你就在我这里住下多好,我这里地方大住着舒服,咱们也能做个伴儿。”
闻听此言,相询缓缓转过头来盯着狡兔,轻轻摇首,“多谢美意,只是我怕撞见你的私事,再想起从前的事情。”
想起方才刘霖戳穿自己心思的片刻,狡兔面颊一红,不再开口。是啊,他在府里养了这些人,就说明过去的事情对他来说会永远铭记,而相询却想要全部遗忘,他们注定是做不成他乡故知的。
第二天一早,刘霖就带着刚醒过来没多久的相询出发了。
相询丝毫不跟狡兔客气,狡兔给他多少东西他都照单全收,连狡兔派来的那辆车,他就直接要了过来,根本没打算给他还回去。府上俊美的少年们都很羡慕,纷纷说狡兔公子从没对一个客人这么好过,大概是因为这位客人走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公子把他弄哭了不好意思,打算好好补偿他吧。
告别了狡兔,相询早就想好了去处,他让刘霖拿着一个地名去问,刘霖沉默了好久,到底下车到城中打听起来。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相询说的地方。抵达的前夜,相询给刘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两个半大孩子一起出逃,却一点儿不懂得隐藏之道,最终双双被抓回来的故事。
只是被抓回来之后,一个好端端地醒着,被爹娘责罚了一顿。另一个则伤得昏了过去,很久也没有痊愈。
刘霖说,其实那两个孩子应该走得再远一点,谁也不要被抓回来,这样就没有后面那么多事情了。
“就是这里了。”过了这么多年,这方小院子的租客换了几拨,现在又空置下来。从狡兔那里出来后二人就不发愁钱,相询还打算花完了再去管他要,索性就直接把这院子买了下来。
马车停在门口,相询由刘霖搀扶着走进屋里。他四下看了一圈,大致的房间没有变化,只是各种摆设与上次来时十分不同了。刘霖在一旁收拾东西,他身子还没好全无法帮忙,便走进里屋拿出纸笔,按照记忆中这个屋子的样子画在纸上。
“刘……唉,总不能叫公公了,就叫你刘叔吧?帮我把屋子布置成这样吧,麻烦你了。”
“好,好。”刘霖满面是笑地接过相询手中的纸,看了两眼,却发现相询手中还有一张纸,好奇道:“那是什么?”
相询没有回答他,只若有所思地说了句:“一会儿我要出门。”说完他便将那纸放在桌上,又进屋摆弄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