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晴朗无云的天气倏而阴沉下来,细细密密的雨丝敲打在深宫的青石板路上,分明是正午时分,外头却好似将要入夜一般昏暗。
自从来了端阳,相询一直都处于孤立无援的被动状态,要做什么事都是靠着一张嘴,此刻被关在这里也没觉得有什么。但是他可以想象,对于徐察这种帝王来说,身边唯一的心腹都背叛自己,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相询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他,只是握紧了他的手。若能让此刻的他好受一点,也不用管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了。
☆、阴晴
襄军来到端阳城外,没有开始攻城,城墙上自然也没有乱箭射下来。于是大军就地扎营,等待徐敬的命令。
雨越下越大了,徐敬平日里出门都要带上三两随侍打伞,而今日境况特殊,他只让荀相跟着,二人自己打着自己的伞,就这样轻便地出了军营。
他们来到端阳城的一个角门,守门的侍卫正要拦,荀相则掏出一块腰牌在他们面前晃了一下,侍卫们就立即作出恭敬的模样迎接徐敬。
其实以荀相的身手,带着徐敬入城丝毫不是难事,但是徐敬好歹是个王爷,到底是要些体面的。这些守门的军士都归狡兔管理,自然早就吩咐过要对徐敬二人放心。
“狡兔说不知道今日皇帝会在哪儿,咱们先去军营看看吧。本王那不成器的哥哥身边现在就狡兔一个人,怕他应付不来。还有……你弟弟,说不定也在他身边。”
弟弟?荀相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徐敬说的是相询。
徐敬把荀相推到自己身前,下雨天,端阳城街上十分冷清,此情此景让他莫名地生出了恐惧。
雨水在城池的砖路上薄薄积了一层,二人的脚步啪嗒啪嗒地响着,是去军营的方向。端阳城的驻军也得了狡兔的命令,全都按兵不动,此刻军士们都在帐中歇息,一路走来,除了沿途三两个守卫躲在伞下四处张望,便见不到几个人影。
“此处太过诡异,”徐敬眉头紧锁,“若皇帝在此,恐怕这些守卫不会如此懈怠。”
荀相往周围望了一圈,为徐敬指了一处屋檐道:“不如殿下先歇息片刻,臣到帐中探探情况,臣用轻功过去,不会打草惊蛇。”
徐敬有些不放心,他知道这位荀大公子功夫虽好,为人却不够机灵。可如今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他只得嘱咐道:“看过便回来,不许轻举妄动。”
荀相得了命令去了,徐敬便在屋檐下立着等他。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踪影,徐敬有些站不住,便搬块石头坐在屋檐下等。
荀相施展轻功进入军营,便直往中间最高的军帐中去,可变换几个角度看了半天,发现里面似乎只有个镇守的将军。此人名叫李果,也是徐察帐下的老臣了。荀相又换别的地方搜寻,把端阳驻军的区域大大小小几百个军帐都看了个遍,逛到雨都停了,重重云朵里冒出缕缕日光,竟始终一无所获。
皇帝不在这里?莫非在宫里?那狡兔把他控制住了没有?这些军士是敌是友?
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荀相十分恐惧,他觉得无论如何要先回去报告自家王爷一声,让他来做决定。
雨过天晴,方才偷懒的军士又重新回到了岗位,荀相回去的路就走得异常艰难,为了躲避巡逻的队伍,他不得不数次改变路线,绕了最远的路离开军营。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明明已经出了军营了,巡逻的人却一点都没有变少,军士们反而到处盘问过路的百姓!
最近遇上战争,军营仔细些也理所当然,可荀相的心却陡然提到了嗓眼——自家王爷藏身的地方就在军营不远处,若被这些人盘问到,尚不知狡兔是否已经控制了他们,他们干脆一刀剁了襄王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荀相加快脚步往徐敬等候的地方赶,可快到的时候,却发现徐敬在屋檐下昏昏欲睡,全然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危险。而有一队军士刚巧从营地里走出,正正往徐敬待的地方行去,似乎下一个盘问的就是徐敬!
荀相慌了,如果他们问出自家王爷有什么不对劲,兴许就要把他抓进去,里面掌事的军官不一定是谁的人……后果不堪设想。
荀相满心想的都是,决不能让襄王身陷险境!
只略一踌躇,他便想到了个下下策,可都到了这个时候,谁还管是上策还是下策?荀相让自己背对军营,面朝着那些走向徐敬的军士,故意脚步声巨大地跑了起来。
果然,那几个军士听到这声音纷纷回头,注意力全被这个浑身是雨水、卖力地从军营往外跑的陌生人吸引了过去,再没人记得刚才要盘问的明明是屋檐下的徐敬。
为了把这几个人往远离徐敬的地方吸引,荀相立刻掉转方向,开始往军营的方向跑,可他也非常为难,军营那边人员众多,虽然他身手高强,却也不能以一敌百……
他想往人少的地方跑,可不论他向左还是向右,总会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冲出来几个人。他心一横,索性不再变换方向,而是使出浑身轻功,径直往军营里冲去。
“抓刺客了——”
“有人闯进营里了!”
……
荀相一进军营,惊动了门口的军士,他们便喊得整个营里都听见这边的状况,于是在帐内休息者全都出来戒备,准备擒拿这个闯入营中的“刺客”。
因着要往徐敬的反方向逃命,荀相也没有其它的办法,只有奋力往前跑,可他的轻功再好,架不住前头有人堵住了去路。终于,在他打算翻过一个营帐时,被帐顶的一根羽箭射在了地上。
将荀相射落的将士十分兴奋,生怕他拔了箭逃走,匆忙拿绳子将他牢牢捆住,几人合力抬着他,将他送到了最大的帐篷里。
荀相抬眼去看正座上的人,他知道李果,却觉得对方并不认得他。可李果见到他则颇为吃惊,愣了片刻,才捋了捋胡须,厉声问:“堂下何人?私闯军帐,意欲何为?”
此时荀相想起了徐敬叮嘱他的话,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此时告诉这人自己的真实身份,还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被狡兔控制住,这么就暴露了王爷入城的消息,万一他对皇帝忠心一片,直接顺藤摸瓜,通过他找到王爷怎么办?
于是荀相抬了抬头,一脸鄙夷神色,道:“无可奉告!”
李果十分仔细地瞧了荀相一会儿,正在他打算不论对方问什么都抗拒到底时,那人却挥了挥手道:“带下去吧。”
待军士押着荀相出了营帐,两个谋士从座后的屏风里走了出来。
“那人是平宁将军的大公子,在府上我曾见过,恐怕他那时太小,如今已不认得我了。”
一个谋士问道:“那他如今……为何一人前来?”
李果摇摇头,“瞧他那样子,怕不是来找我的。他如今在襄王麾下,陛下和襄王的事情,倒真不知道狡兔那家伙是如何打算的。”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另一个谋士忽而上前,徐徐道来:“不论陛下和襄王那边如何,将军,此人不能留。”
“若陛下灭了襄军,生擒他固然是大功一件,不过斩了他也差不了多少,总之这功劳必定是将军的。可若襄王兵力强大,狡兔大人那边又挟持着……咱们把人交过去没有什么功劳,荀将军的公子必定也是身手了得,以后此人若在,会威胁到将军的地位。”
“若无此人,襄王怕故旧复辟,还要再用将军。”
李果皱着眉思索一会儿,缓缓点点头:“说得在理。”遂传帐外亲兵入内,命令道:“将那人摔在阴沟里,是他自己滑下去的还是咱们的军士打下去的,再听吩咐。”
此刻雨过天晴,日头已然爬上来,照得人晕晕乎乎的。徐敬紧张了半日,在石头上坐得久了,竟逐渐被困意席卷。他眯着眼小睡了一会儿,迷迷瞪瞪间听见军营里好似有什么异动,可再醒来的时候,到处又是一片安静。
“荀子辅怎么还没回来……”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打算再次闭上双眼。
“王爷。”远处一个柔和却清亮的声音传入徐敬耳朵里,他揉揉眼打起精神,映入眼中的是狡兔那渴切的面容。
“您果然在这里,就知道您会来营里,快跟狡兔走吧,宫里的事情还等着您解决呢。”狡兔快速而温和地说。
徐敬摆摆手道:“现在还不行,本王两个时辰前便让人去军营里探了,现在还没回来,本王得等他。”他也是怕只有自己和狡兔在一起太过危险,身边得有个能打的人保护着。
“两个时辰还没回来么……”狡兔一边思索一边道,“许是被里面的人扣下了也说不定,您看这样如何,您先随狡兔进宫去,到了宫中再另派人去寻他?——皇帝和相公子,还都在宫里。”
一提到他最爱的人与最恨的人,徐敬对等荀相这件事就也没那么上心了。他应了狡兔所请,与他一起往宫中行去。
狡兔径自带着徐敬往相询住的宫室走,徐敬停了脚步道:“不必着急找他,先处理了那皇帝再说。”
狡兔的脚步也停下,微微抬了目光,话音十分谨慎:“王爷,今日一整日,相公子……都和皇帝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