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文不堪其扰,给我只好找事做。
我给步六孤重新打了一个狼牙棒,顶端耐心地拉出尖刺,又镀一层精铁加固,棍子也用精铁,叫他按了手型印到上面,防止用力时滑脱。第二天一早步六孤起来习武,把它舞得虎虎生风,江傅山来找他时差点吓得掉头就跑。
步六孤走前我们在院子里喝了一晚酒,拓跋文来时我喝得多了,还在拿他的银边暖手炉烤肉,我趁他发怒前塞给他一盘烤好的斑鸠,含糊地和他说马上就剩下我了。
拓跋文没说话,步六孤离开第三天,纥骨尚也来找我告辞,说是要趁着大雪前赶到部族,他带了大批的奴隶和粮草,我也希望他能早一点到我的部族去。
我又送蔼苦盖离开,他走前已经重新回到了我阿干在时丰腴的样子,蓝眼睛闪着漂亮的光。我笑着看他走出平城,他回头冲我比了两个手势,一个是告别,一个是祝福。
拓跋文越来越忙,不再每天过来,差不多隔三天来一次,叫我也保持这个频率,美曰其名养生。
木闾头倒是整日待在我这里,他刚开始习字,蒙师倒不是江傅山,拓跋文另找了一个擅书法的中庶子教他。
中庶子叫尉元,尉元上午教完木闾头汉字,我下午教他鲜卑语,晚上间或和拓跋文一起吃顿饭,他赏了我两个厨子,我开始还不习惯他们的手艺,不过到过年时也差不多适应了。
除夕前一天拓跋文破例没过来,第二天我听被我收买的女官说,他临幸了一个善舞的优伶。
我剪了一小片金箔给女官,和她说做得不错。
我给拓跋文铸金人时,把余料和碎屑收集起来重新熔铸,打了一张金箔,反正是意外之财,花起来也阔绰。女官欣喜地和我谢恩,一直倒退着出了门。
快过年了,木闾头也不用习字,我带着他没日没夜地在院子里疯了三天,被要气炸肺的拓跋文分别下了禁足令。
步六孤和江傅山回了江傅山在洛阳的老家,蔼苦盖一回草原就忘了我,连封信都不寄回来,说好给我打两只白狐做的衣领也不见了,现在永康宫里就我一个人,活脱脱一个孤家寡人。
女官走后我无聊地往床上一趴,从床头的小木箱子里摸出我给拓跋文铸的金人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在蔼苦盖走前就雕琢完了金人,但是拓跋文却说现在还不是时机,让我先收着。
我一点也不惊讶拓跋文会跑去宠幸别人,他这一个多月的欲言又止,我都看在眼里,只等他说出来。
结果他比我想的还优柔寡断,宁可去直接找个优伶,再拐弯抹角地让我知道:我收买的女官只负责拓跋文寝宫的门窗,除非她冒失地闯到拓跋文身边,不然不可能得知他晚上睡了谁。
我早知道我相貌平庸,不解风情,除了床上浪的起来没什么优点,让他厌烦是早晚的事,只是事到临头,还有点儿怅然。
拓跋文不愿来了,我上哪再去找一根这么和我心意的鸟?这么一想,我摸着金人胯间藏在衣袍下的大鸟,居然忍不住悲从中来,连门外的通传声都没听见。
拓跋文走到床边时我才看到他,爬起来和他行礼,他看到了我摸金人胯间,可疑地沉默了一会儿,居然也没呵斥我。
他还是一脸端肃正经的样子,手里拿着两封信,一封是纥骨尚给他的奏折,他先把奏折给我看了,纥骨尚在上面说一切安好,他正秣兵历马,只待雪季过去,另一封是给我的私信。
私信还未拆封,但是封口上是白蜡,黏着一条白色缎带——这是报丧的书信。
我开始还在想这白蜡白缎是什么意思,手上一边拿了个未开刃的小银刀拆信,拆完后才反应过来。
时人以白为肃为祭,它们的意思是说:我家里有人去见腾格里了。
我已经把信抽到了一半,一时手足无措,指间夹着的银刀落到了地面,拓跋文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被砸了脚。
我慌忙停下手,抬头看向他,拓跋文异瞳里映着我的脸,但是我看他突然陌生起来,我嗫嚅起来,他探手帮我抽出信,问我,我是自己看,还是他读给我听?
我隐隐约约猜到一些,我不敢看,让他念给我。
然而拓跋文展开信纸看了一眼,又合上了,他迟疑一会儿,说他一个月前就接到了死讯,只是一直不知道怎样讲给我听。
我不安地攥着我手中的金人,金人冰凉的衣饰硌着我的掌心,我竭力平静下来,问他,是不是蔼苦盖?
拓跋文说是。
他这一声在我耳边拉长变细,尖锐地刺破叠障进到脑海,我哽咽了声,接着一头栽倒。
蔼苦盖和纥骨尚回到部族第七天,独自带着铁锨、酒肉和符纸上了山。
我的族人看他独自回来,纷纷以为他在我这里失宠了,便又招呼着要给他再撮合一个,蔼苦盖婉拒了他们,大家热闹了一场,也就散了。
他和两个乞伏见了一面,大乞伏忙着在纥骨尚面前表现自己,来往都行色匆匆,话也没说上几句,更别提看出他心里想了什么,又陪小乞伏牧了一天羊,小乞伏看中了一个姑娘,滔滔不绝地和他讲了一天。
蔼苦盖用临别时我赠给他的绸缎和金银上门提了亲,定下婚约,处理好了一切事情,请族里识字的人为他写了一封信给我,烧了符纸,用了酒肉,在我阿干埋葬的地方挖了一个坑躺了进去。
第二天大雪封山,蔼苦盖从此不知所踪。
第14章
拓跋文给我念了他的信,蔼苦盖的信中言辞不曾修饰过,我恨他这种质朴的直白。
他在上面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
“我难以忍受见不到他的日子,所以我得去腾格里那里把你阿干抢回来,我想着要去见你阿干,所以能吃得下饭了。
“我曾经以为我能放下他,但是不行,放下他就像把我的骨肉心肝统统割下,我试过,但这太痛了,我做不到。
“所以我又想,如果我那一天没有丢了羊,我是不是不会去寻求他的帮助,不会碰见他,更不会爱上他,即使这些都不可避免,如果我不和他一起生活,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以割舍?
“我想了很久,我不得不艰难地承认,远离他并不能让我快乐。我会很快后悔,但你阿干会找到下一个,我只能看着他和别人甜蜜快活,对我来说,这是一样的痛。
“我的莫贺和磨敦已经回归腾格里的怀抱,两个乞伏不需要我也能过得很好了,我知道我只是个羊倌,我帮不上你。
“我安排好了我的一切,然后我就可以去找你阿干了,或者把他从别人手里抢回来,是的,现在我有勇气抢夺他。
“我会带着符纸和酒肉去山上,我打算在他身边挖个坑,这天马上就要下雪了,雪会把我淹没,让我和他睡在一处,然后我就可以去见他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等待已久,并且把它当做享乐。
“如果这封信能被送到贺若的手里,请你看完后烧了它,我是个为爱而死的懦夫,不值得专门空出一个位置怀念我。
“蔼苦盖留。”
我按照他的意愿在院子中烧了这封信和我答应他的,已经做好了但是还没来得及托人给他送过去的角先生,然后我抬头看向拓跋文,我说我们可能需要谈一谈了。
拓跋文急忙辩解说,他没有临幸那个善舞的优伶,他只是气我没轻没重,故意叫他在寝宫呆了一晚上,他什么都没有做。
我不在乎这个,我问他,你满意了吗?
拓跋文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他看上去不知道他要满意什么,我原本积攒了一肚子的愤懑,要吐出来给人听,但是见他这幅无辜模样,又只好全憋了回去。
是我天真,想叫他这种生在锦绣堆里的富贵人体会到他人难处,尽管我想他未必不会体贴,只是不会用在我身上罢了。
我不能为他治国经世济民,不能谈吐风趣使他展颜,连做质子也不是那么合格,我既无趣又无用,想来不需要教他花太多精力。
我沉默了一会儿,向他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什么。
拓跋文和我赌咒发誓,说他真的没有碰那个优伶,他可以把人给我送来,叫我不要生气。
我说我没有生气,也不用送人过来,接着排掉手上的灰,最后看了蔼苦盖一眼,站起身走回屋内。
拓跋文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又踟蹰地说他不该瞒我这么久,他错了之类的话,我开始听了还有点儿气,后来就只想笑了。拓跋文这个样子实在是像惧内,只是装的不怎么诚恳,我看不太下去,也不想和他这样驴唇不对马嘴地讲话,就脱了大氅往床边一趴。
我仍想着蔼苦盖,我正努力学得世故起来,已经不是很懂这些情爱了,我在想它是不是真的值得为之生为之死。步六孤只为我莫贺哭了一场,蔼苦盖当时没有哭,步六孤还活的好好的,蔼苦盖已经欣然赴死……最后想我为什么要担心这个,我又不曾爱上谁。
拓跋文坐在床边,冲我叹了一口气,也不再提优伶的事,开始转而说今天晚上的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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