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列位,除却两朝护国将军刘统勋,唯独福康安是武将,其子元瑞今年方满十九,却是出了名的少年将军,十四便随父上阵,如今历大小战役数十,俨然将帅气度。
元瑞坐姿一丝不苟,足见平日家教甚严,持身自重,容貌英武粗犷,眉如浓黑磨锋转折,鼻梁山根处微微凸起,略显严肃,双唇却儒雅温润,湛蓝布袍下的胳肌强壮可靠。
润之撇撇嘴,少年老成,还是那般爱装蒜。
福康安教子向来奉行铁腕政策,能上脚绝不动手,能出拳绝不废话,几位之中已为人父者,见面便要争论‘棍棒底下出孝子,娇养造就忤逆儿’的理论正确性。
元瑞与润之打小要好,虽以父之故相识,却性格脾气颇为投契,算是竹马之谊,后元瑞随父征战,二人便不似少时见得勤了,近些年只到年关得见几面,倒是润之与汝传稽璜无所事事,见得多些。
稽璜依旧唯唯诺诺,躲在父亲身后,稽璜乃是稽曾筠四十三岁老来得子,据说周岁生过天花,遍寻名医无果,后稽曾筠亲至灵隐寺,敬香磕头,捐了五千笸箩木才堪堪保住儿子小命一条,故而格外珍爱重视。
稽璜至十七岁依旧弱柳扶风,大姑娘似的,世家子弟都不愿同他玩,润之倒事事爱横插一杠,多稽璜一个不多,一派老大带领小弟的气派风头。
少时润之、元瑞与稽璜常在一处厮混,润之善文,元瑞好武,少年心性好高骛远,润之常带他二人四处除暴安良,追鸡打鸟,欺负世家子弟中跋扈者,自诩大义。
后添了纪汝传,每每润之惹事,拼爹不过,带汝传先逃,元瑞垫后,稽璜便只剩挨训请家长打手心罚站的份,后者战战兢兢,不敢反抗,生怕脱离了小团体,又是孤身一人。
日子久了,润之便常捉弄于他,有一回润之骗稽璜爬梯上树掏鸟,待其上当,润之撤了梯子,拉上元瑞,撒腿就跑。
稽璜兀自在树上哭了两个时辰,才被寻声赶来的小厮救下。
那件事润之本不觉得有何不妥,小孩子不记仇,无非日后几句软话哄好便罢,依稀记得,当时和珅还同自己一起偷着嘲笑过稽璜胆小来着。后来才知道,元瑞被福康安请了家法,三十马鞭抽得半个月没起来床。
汝传将桃花乳酪塞了满口,含混道,“老大,你总算来了,有,有新点心吃!”
润之莞尔浅笑,食中二指夹着汝传腮边肉,暗自用力拉扯,继而用只他二人能闻的气音道,“吃吃吃,肥死你!”
纪汝传登时双目含泪,又朝嘴里填了两块梅花糕,才勉力将这委屈劲儿压下去。
润之见他吃瘪,神清气爽,遂笑着向各位叔伯行礼拜年,转罢一圈,文官武将赞不绝口,气氛热络起来。
纪晓岚笑道,“润之今日穿得这般精神,可给你父长足脸面,你可不知,你爹平日是怎么同叔伯们夸赞你……”
和珅本想照例给纪胖子一杵,顾念场面过不去,只得暂时忍下不发,将润之拉过,端详良久,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宽慰,轻声道,“我儿……好看,很好看。”
一旁稽璜憋不住噗一声。
润之难堪道,“爹……”
阿桂操一口生硬方言道,“令郎今有十六了?”
和珅嘴角漾起笑容,以手抚摸润之发顶,“虚年十六,待明年八月才过周岁。”
“世子好相貌,若普通百姓家,这年岁是该成亲,”阿桂朝上拱手,笑道,“还是圣上爱惜,许了这般金玉良缘,待来日……”
和珅疾咳一声。
阿桂且住,厅中立时一片诡谲,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言之尚早,”和珅道,“此事待我与圣上分说,润之并不知晓。”
“什么事?”润之与汝传同时问道。
纪晓岚一把薅过儿子,“没你事,别多嘴!汝传啊,你看那边浇花的小姐姐俊不,爹跟你和叔说说且,讨过来给你当媳妇儿好不?”
纪汝传:“……”
“什么金玉良缘,爹?”
“没,没什么,”和珅忙道,“你阿桂叔开玩笑呢。”
南蛮子阿桂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想不到和珅并未将皇上赐婚一事通知儿子,连忙补救,讪讪应道,“对,对,玩笑。”
“你爹正说要续弦,掂量给你娶后娘呢~”纪晓岚笑着打岔。
润之心下存个疑影,朝稽璜看去,后者被盯得一愣,胆怯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稽曾筠道,“听闻润之棋艺进益不少,得空多带一带稽璜。”
润之恭敬道,“自然。”
“说到棋艺,汝传近来也嚷着要同他润之哥哥切磋,是不,儿砸?”纪晓岚推了汝传一把,又道,“老和啊,各位同僚难得聚在一处,让孩子们自个儿去玩儿罢。”
和珅道,“也罢,润之带小友们玩吧,夜宴时叫多宝唤你们。”
“是。”润之四下行了一礼,元瑞起身抱拳施礼,稽璜连忙跟上。
纪汝传还在往兜里装糖,润之挟着他往外拖,怀袖兜里装满的糕点、酥糖落了满地,直撒成弯弯一路。
汝传泪流满面被拖走,方才一直沉默的刘统勋斟酌片刻,峻容道,“和大人还未将圣上之意告知令郎么?”
和珅颇为头痛,尴尬道,“未曾,这几日忙,等……过了年再说。”
“老和,这也不是甚坏事,固伦正是得宠,缘何要弄得逼婚似的藏着掖着?”
“是啊,大人如何打算?”王杰王大人本着不八卦毋宁死的原则靠过来问。
“你们不明白,这事急不来,急不来,且待我再问问孩子的意思,缓缓再说吧。”和珅道。
福康安两道折锋般的浓眉拧起,“古来孩儿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亲事定下,只需纳彩,行过六礼,拜天拜地拜父母,再往洞房中一送,合衾酒喝罢,相互扶持着过日子便完了,有何需缓?”
“非也,非也——”纪晓岚嘲道,“强扭的瓜不甜么,武夫莽人懂个甚。”
福康安口中发出不耐地‘啧’声,别过身不欲与纪争辩。
和珅对润之的事向来最挂心,婚事方面更想尊重孩子意见,润之心之所系他并非不知,到底孩子没先开口,自己也只能佯做不明。如今既怕将皇上旨意告知会给他太大压力,又实在不愿润之成亲后开府别居,两厢难办。
但总拖着也不是事儿,该找机会好好同润之聊上一番,若他实在不愿……不愿正好,公主伺候不来,倒巴不得润之一辈子陪着自己,便再向乾隆请愿,倒也未尝不可,只是……嗯……再等等,等等再说,起码,嗯,过了年再说。
和大人拖延症一犯,既不想让儿子离开身侧,又不好拂了乾隆意愿,现下只觉得拖一时海阔天空,退一步世界和平,立即舌战群儒,誓死扞卫主权。
福将军平日战场上纵有万夫莫开之勇,面对和珅三寸不烂之舌却实在一力难敌,只得丢盔卸甲,认输道,“罢了,和大人,您赢了,您赢了,纪大人,可否把茶壶递给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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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磋武
“阿桂叔说的那事,你知道么?”
元瑞道,“有所耳闻,但那日我与父亲都未上朝,只听说圣上欲为钮祜禄一族指婚,具体指给谁,不知。”
倒也问不着元瑞,乾隆指婚那日,元瑞与福康安正在回朝路上,自然不会知道朝堂上发生何事,只知道刘墉又要血溅盘龙柱,肯定不是甚好事。元瑞又是那样个性子,断不会扫听这些个不相干,润之了解他,也断定他不会骗自己,便问道,“元瑞,福将军给你指婚没?”
“没有,这些年随父南征北战,天下未平,哪得空顾及那些个儿女私情。”
“嘁,你说话越来越打官腔,汝传呢?”
“诶,”元瑞无奈,“不教好,汝传年纪尚小,哪能议亲,倒是听稽伯父提起,稽璜与那宋员外的女儿过了八字。”
“宋员外的女儿?”润之大骇,“哪个宋员外?是十里集宋员外?抛大狮子绣球那位?!”
那日与永琰、牛不平三人逃得匆忙,后来将这事抛于脑后,原来竟是稽曾筠为这事收得场么。
“正是呢,”元瑞瞧了稽璜一眼,笑道,“那日街面上传得沸沸扬扬,宰相之子指使手下力士接下绣球,后落荒而逃,误人姻缘,你当就不了了之了?”
润之对后来之事毫不知情,咽口水道,“那,那此事如何善了?”
元瑞但笑不语,汝传憋不住话,嚷嚷道,“还,还不是你那神通广大的爹!临时抓人顶包,我爹把我那几个不成器的老哥巴拉来巴拉去都不符合人家要求,才又找了稽璜他爹!”
润之简直五雷轰顶,雷了个外焦里嫩,自己一时兴起,指使永琰生事,却不想连累了发小,此事和珅从未提起,原来竟在背后为自己担待至此,并且牵连甚广……
“稽璜……能抬起来那个绣球?”
稽璜谦虚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