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之身上乏得很,精神却出奇快活,心中清明一片,只觉得经昨夜,自己与永琰倶是系于一处,此后无论坎坷前途或是造化弄人的命运,再不能将他们分离。
这般想来,谁上谁下的问题也不怎打紧了。
扶腰踱至外间,岸头上镇纸压着一方小笺,小字遒劲,书道: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后头堪堪一个斗大墨点,冲着阳光看去,只依稀分辨出‘来日’二字,想必思及笔至,要写几句情话聊表心意,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竟仓促间选了许浑别离之句。
润之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旧领他心意,笑着将纸笺叠好,贴身放置。
转眼到了年下,正是京城百姓欢天喜地坐等开仓放粮,百官休沐归乡共享天伦之乐,紫禁城中出了件大事——户部尚书海望之女,盐铁司副史讷亲之妻,暴毙。
“前几天不还好好儿的,我还瞧见她往死里打小婉呢,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你没听章太医说么,吃了相克的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功夫就没气了,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跟让鬼挠了似的,啧啧啧……”
“啊!世上根本没有鬼,别瞎讲,说的像你亲眼看见了似的。”
“她生前作恶多端,肯定是不得好死,厉鬼索命呐!”
“诶呀你别吓唬我!”
“嘘!你俩小点声!别在墙根儿底下说,小心教老爷听见了把你俩一块撵出去!过来过来,上这儿来说来。”
“老爷还在灵堂守着呐?”
“是啊,夫人就这么撒手去了,老爷伤心的紧,这都水米不进两日了,也不知身子能不能撑得住,方才我见德子进去送饭,饭菜给扣了一头打发出来拉。”
“她在世时候那么对咱老爷,动不动就跪搓板、拿大顶,成日不见好脸,现在老天不容这恶妇,叫厉鬼索了命去,老爷还……”
“诶……咱老爷你还不知道,最是个仁义的,微时提携知遇,发达不忘糟糠妻,她骤死了,老爷最伤心。不过,她死了倒好,逢年过节岳家丈人来,你是没见那位海大人,眼睛长脑门上,正眼都不肯瞧咱,以后再不用跟他打交道……”
“诶,你靠过来点儿,悄悄儿的,我跟你说啊……我听伙房邓九儿屋里人说,消息刚传出去,海望老儿一听女儿归西,当场厥过去了,太医院连章太医都派过去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放血,两头儿忙活了大半宿,人是醒过来了,结果啊……你猜怎么着?”
“结果怎么着?你快说呀!吊我胃口再不跟你好了!”
“姐姐可别怪罪,我说,我说还不成,结果那海大人一醒过来呀,嘴也歪了,眼也斜了,涎水滴滴答答往下淌,两手鸡爪疯似的哆嗦,半边身子木头一样硬,话也说不囫囵,走起路来就这样,这样……”
“哈哈哈,哎呦哎呦你可别学了,活像只大蛤蟆!”
乾隆十六年,户部尚书盐铁司正史海望因病告老,乾隆体恤其老来失女,不予强留,封千户候,食邑千户,准其解甲归田。事发仓促,刘墉手下无得力可举荐,只得因例而置,提拔副史讷亲为户部尚书。
同年,秦淮河水路运输解禁,自中央到地方查惩私盐雷霆之势锐减,一时之间,商贾小贩百花齐放,私盐贩卖横行。
腊月二十九下了整夜大雪,润之在永琰怀中醒来,院里小厮多宝带着几名下人点炮仗,边打雪仗浑闹,喊道,“过年喽!”
永琰两手捂着润之耳朵,噼啪炮竹声不绝于耳,一户响,万户随,除夕喜庆之意尽显。
润之笑嘻嘻去亲永琰,后者红着脸手掌携着他的脸推开些许,舌尖抵着牙堂,微微做了个‘来日’的口型。
润之没听清,喊道,“你说什么?”
永琰笑着摇头,院里炮竹声停,地面上红艳艳一片炮仗皮子,灰烬里偶有几个未炸响哑炮,受热发出一两声不太体面的‘哔啵’。
“到底说什么?”润之好奇。
永琰笑道,“没什么要紧,许个愿罢了。”
“许的什么愿?快说!快说!”润之不依,上下其手。
“许的是,明年春猎拔得头筹……”永琰按下他手,正色道,“大早上,别撩琰哥,你身子受不住,润之。”
润之心里清楚他许的定不是这愿,但既他不愿说,再多问也是无果,待他愿说时自会告知,便也不再追问。
“少爷,要起身么?”多宝在外间问道,“客都到了,正在朗润园花厅聚着,老爷叫少爷穿那件上绣和合二仙的褂子呢。”
“知道了,你且在外间候着。”
“是。”
方儒生告假于山中养病,尹壮图明里暗里扣着人不肯放,和珅不知其中缘故,只道那厮贪玩未归,又为润之房中安排得力一名,唤作多宝,正是那日窗下险些撞破好事的小厮。
多宝今年十四,本是伙房丫头私生小子,自小在府中长大,勤快机灵,润之凡事并不太瞒他,故他对永琰之事也略知晓些。
润之唯恐永琰瞧多宝不顺眼,令那灵快小厮再步了方儒生后尘,便也旁敲侧击问永琰意思,后者倒不多言,只翻身压了,身体力行。
至于和珅一贯慈父政策,向来不唱黑脸,待儿子更比宝贝珍贵。其实润之常自揣测,以和珅对自己指掌般了解,又怎不知自己和永琰的私情,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这般想来,更觉得父亲慈爱无比,等以后定要好生孝顺于他。
永琰为润之穿罢外衫,注视镜中他俊秀侧脸。润之身量已成,腰身颀朗而不显柔弱,肌肤胜雪,眸蕴长空,蜀锦外袍上绣和合二仙,带授暗纹紫金印,双靴孔雀翎,明明皎皎,英气凛然。
永琰耳根微红,顿时口干舌燥,干咳一声。
润之问道,“今日还回宫么?”
“除夕宫中事繁,太后要受嫔妃谒礼,琰哥只需夜宴时入席便好。”
“啊——”润之失望道,“还以为能一起守岁呢。”
永琰无奈,“只消在席面上混混便行,莫叫旁人捉了把柄,三更前能回,陪你守岁。”
润之心满意足,二人收拾妥当出来,多宝正自垂花门下候着,见他二人并肩而立倒也见怪不怪,垂眸问道,“老爷催了三次,少爷可是现下过去?”
润之问,“都谁到了?”
“回少爷,纪大人与小世子一早儿就到了,紧接着前来是文华殿大学士嵇曾筠稽大人与其公子嵇璜,军机大臣王杰王大人,福康安将军与二公子元瑞,武英殿大将军刘统勋刘将军,东阁大学士阿桂大人是方才到的。”
“汝传、元瑞和稽璜都来了?”
“来拉,汝传小少爷方才还嚷着要来寻您,叫老爷拦下了。”
润之兴奋,摩拳擦掌道,“小子好胆,去年欠小爷四斛夜明珠,这下非要连本带息讨回来不成!”
永琰听罢蹙眉,“那是何人?”
润之讪笑,“夫人莫醋,一帮子狐朋狗友罢了,尤其那元瑞,是我打小撒尿和泥的损友,瞧他平日一本正经严肃相,骨子里不正经着呢……”
“少爷这可说岔了,”多宝急辩道,“元瑞少将军年少有为,是将门虎子,青年才俊,放眼咱京城那也是首屈一指,待少爷那也是一等一的仗义,怎的这般能说呢!”
“噢——”润之促狭一笑,“我倒忘了,你对元瑞那厮仰慕的紧,怎么着,听不得我说他一句坏话了?”
多宝羞恼得要哭出来,“少爷莫再打趣,我,我……”
“行了行了,不臊你了,脸皮薄的,元瑞将军勇武无双,当世无两,满意了吧?”
永琰漠然道,“带过来,让琰哥也见见。”
“啊?你要见他啊……可是你这身份,若是……”
“无碍,带来便是。”
永琰别过头,神情略有些不自然,润之心中叫苦不迭,琰哥这飞醋吃得稀奇,素未蒙面也酸上一酸,哪里还有平日淡定自若的冷漠样子。只得应下,道去去便回,与多宝同出了门,疾步朝朗润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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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武郎
润之多宝二人行至朗润园前连廊,便听花厅中传来清朗少年之音。
“润,润之怎还不来?”
润之进门,笑道,“这不是来了!”
花厅地龙最旺,茶香沉浮,厅中已聚满当朝大元——和珅居主位,纪晓岚纪汝传、刘统勋居右,福康安与元瑞居左,稽曾筠与稽璜、王杰、阿桂各自按照官位顺序落座。
方才开口正是十三岁的纪汝传,汝传相貌随了纪晓岚,四方脸庞,天庭饱满,双耳垂肩,一派纳财福气弥勒相,笑意盈盈,兼之年幼,显得憨态可掬。
汝传品性为人都与其父似了个十足十,唯独那舌灿莲花铁齿铜牙的本事没随爹,却打小是个口吃,到如今话说急了还不成句。
润之过去同他拉手,又于人群中寻找元瑞,朝他挤了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