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从来没看透过他,他每一天,都会露出我从不知道的一面。
眼前却突然蒙上了一层黑,缘是我爹伸手挡住了我的眼,他像一条蛇一般,缠上了我的后背,温热的气息带着彻骨的冷意,洒在我的耳廓。
我恍惚间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在漫天灯笼中撞见他,他便是如此转过身,带着浓郁的杀意。
“庆儿,你发誓,永远不会爱上白明玄。”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我听清,也足够白明玄听清。
我看不清他二人的表情,却听得见毛笔扫过纸面的沙沙声,白明玄像是没受到丝毫的影响,依旧在写着他的字。
我喉咙发哑,这本是件极容易的事,不知道为何,我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粗糙的手压上了我的喉咙,又细细地描摹着我脖上的血管,是亲近,更是威胁。
“不过是一句话,如何,说不出口?”
——我的确,说不出口。
我以为我爹会再说些什么,他却骤然松开了我的喉结,眼前的黑暗骤然放亮,我的眼前是正在批阅公文的淡笑着的白明玄,微微转过头,却见我爹已然背对着我。
我便终于能开口说话,唤了一声“爹”。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一时无话。
“啪。”
白明玄写完了一本公文,伸手将其合拢。
“皇甫玄,你逼他作甚,好容易病好了,再吓坏了,你又要抱着我哭。”
我爹却没有回头,亦没有回话。
白明玄便又打开了一本,室内一时之间,只剩沙沙声。
“罢了,都是命。”
我爹轻轻地说出了五个字,抬手抹了一把脸——他竟是哭了么?
我心中涩得厉害,总觉得惹他哭,是极大的不孝和不对。
我凑过去,伸手想拉他的手,他却反手拍开了我的手背:“别拉我。”
我便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他,他挣了挣,到底不愿意挣。
我便得寸进尺似的,抱紧了他:“爹爹莫生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便是。”
“不过是说话哄我,真叫你发誓,你便又说不出口了。”
我欲反驳,他只拍了拍我的手背,正色道:“你爹我什么都是你的,你要我给,你不要,我便都留给你。
“只是记得,若是后悔了,便扔了,莫再要了。”
他这话像是在指白明玄,又像是指其他的什么。
我的眼睛不瞎了,却被这一层又一层的话,弄得无所适从。
他轻而易举,转过了身,踮起脚尖,亲了亲我的额头。
“乖,爹在,不必怕。”
第83章
不怕?
又有什么可怕的?
如今魔教有我爹与白明玄坐镇,我周围亦没人想要算计于我,正是难得的平静时光,我不知道我爹为何欲言又止,忧心忡忡,他这样子,还不如之前犯病,四处睡人——我猜有白明玄在,他是睡不了人的。
这个夏天便平平淡淡地过了,有时小憩醒来,见我爹捧着茶喝,白明玄提着笔不停写,也会产生,就这样下去,日子也过得不错的感觉。没有争斗,没有阴谋,没有爱与恨,时光仿佛倒转到数年前,便是如此恬适和谐的。
直到有一日,我爹掰着栗子,拿栗子壳敲我的脑袋,漫不经心道:“你师兄,有长子了。”
“哪个师兄?”我也不知为何想到了南三直,便问了一句。
“奇怪了,以前说你师兄,你只会想到苏风溪的。”
哦,原来是苏风溪,时间过得真快,他怀孕的姬妾,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我没什么感觉,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嗯”了一声,也就罢了。
“大人没了,留下个孩子,司徒宣抱回去养了。”
司徒宣?这个名字也许久未听人提起了,像上辈子做了个梦,梦醒了,记忆也飘忽起来,爱与恨,都能用一句“过去的事”并不轻轻地带过了。
我没接他的话,他像是很不高兴似的,大抵是他太八卦了,便攥着栗子仁,小跑到我面前,又把栗子仁塞进我手心里。
“怎么不问?”
“问什么?”
“不想你好师兄了?”
“我师兄早就死了,那人不过是个空壳,好与坏,与我何干?”
“真不关心了?”
“不关心了。”
手指尖滑过掌心,提醒自己一遍又一遍,他若过得不好,我会彻夜难眠,他既过得好,那又与我何干。
“司徒宣和苏风溪相处得很好,那两人每日吟诗作对,在当地成了一对恩爱情侣。”
我爹伸出手,插进我披散的发里,他凑得极近,像是在细细观察,我到底难不难过似的。
“那很好,”我攥紧了手中的栗子仁,坦然看着他的眼,回道,“早已没什么干系,他们过得好,自然是好的。”
头皮骤然生疼,缘是他攥紧了我的头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硬生生扯着。
“想哭便哭吧,你看我扯着你,你多疼啊。”
说也奇怪,我眼角干涩得厉害,实在挤不出眼泪来,便也叫他一番美意成空。
他松了握着我头发的手,伸出手一把将我揽进了怀里。
他身量还比我小上一号,说是揽我,更像我揽住了他。他便真像是个爹的模样,狠狠地拍了拍我的后背,便是在安慰。
待抱了一会儿,他又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又道:“又想起一件事,苍牧大婚了,请帖叫我撕了。”
我在心底“哦”了一声,他大婚了,新娘是谁不知道,什么时候办的婚礼,也不知晓。如此倒也好,魔教不掺和,也省得江湖流言飘摇。
周围的人,大多有了归宿,个中滋味,旁人难以知晓,我又顺口问道:“南三直可有消息?他失踪也一年多了。”
我爹便掐了我一把腰,只道:“惦记他作甚?”
我只是突兀地想到了他,他消失得太诡异,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刻周围人俱有了归宿,唯独他不知所踪,便显得奇怪起来。
况且,那一日我屠杀教众,他似是知晓许多内情,没道理,他会知晓如此多。
我心知装傻,许会少不少烦恼,但“灯下黑”三字如鲠在喉,连同那海棠花一起,叫我心生疑窦。
第84章
皇甫寒与皇甫冰已能摇摇晃晃地走几步路了,他二人很喜欢我爹,与我倒不太亲近。
我爹问过我如何处置两位夫人,我便遣人问了问,缘来这两位夫人已拜了姐妹,想要带发修行。
带发修行是假,想躲着我怕才是真。我便也不为难她们,给了银两护卫,便送她们离开。她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连两个孩子,都未提出看一眼。
我不知究竟是她们没什么感情,还是怕见了不舍得走,总归结局都一样,孩子亦小,不懂得什么离别的滋味,我爹逗了一会儿,便又笑了。有时会觉得人长大真是极恼人的事,知晓离别,知晓苦痛,知晓求而不得,知晓阴暗,知晓诡计,知晓诸多事端。若一辈子都是个孩子,不知多好。
但若一辈子都是个孩子,便是将自身的责任尽数扔在了亲近人身上。傻子如孩童般无忧无虑,照顾傻子的人却未尝有一日快活。
我回过神时,便见白明玄摇着轮椅,吃力地驶向我的方向。已是秋末,落叶积压在地上,尚未来得及清理,轮椅压着厚厚的落叶,路的确不太好走。
我欲过去搭一把手,又想起那一日,我爹说过的话语,便攥紧了手心,只叫自己莫要再亲近。白明玄依旧缓慢地向前挪动,等到了我面前,便伸出手虚虚地摸了摸——他摸了个空,便蹙起了眉,也不见多生气,只是向前倾了身体,又去够我。
我站的地方,刚好让他够不到,便见他左右挥着手虚空地摸着,蹙着眉,我不言,他亦不语。
他终于确认了摸不到,便又重新坐直了,滚了两圈轮椅,又重新抬起了手——我知道我能轻易躲开,但却无法控制身体的本能。
我不想躲,不想再看到他蹙眉的模样,不忍心见他显露出他其实是个瞎子的真相,便叫他的指尖触碰到我衣衫的下摆,紧紧地抓住了它。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小的笑,声音是一贯的温柔动人:“庆儿,我抓住了你了。”
我喉结耸动,不知是喜是悲,便“嗯”了一声,伸出手想拂掉他的手,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像是真的不知晓我的挣扎与苦痛,当他想抓紧我的时候,便能抓到了。
“庆儿,你喜欢我么?”
我盯着他灵动的眼睛,答道:“你不该问这个问题。”
“也对,我是不该问这个问题。”他面容未变,像刚刚的询问不过临时起意,刻意撩拨我一番。但见纤白的手指骤然放松,绻起的衣料抖开褶皱骤然滚平。
他的体温靠近又抽离,像刚刚他的探寻、他的惊喜、他的试探,不过是一场错觉。
我的指尖抠进了掌心,叫自己从意乱情迷中清醒一丝,只道:“你喜欢我爹,我爹亦喜欢你,你二人逍遥也好,折磨也罢,都同我,并无干系。”
他脸上的笑瞬间抽空,变成了一片苍白,我再无法从他的神色中,窥视到半丝情感。他的手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花纹,似在思考,又似在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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