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玄说罢,便转动着轮椅向外走。我咬了咬嘴唇,维系着一丝清明,脱口而出:“你很爱他。”
我亦不知道为何要如此说,许是刚刚有所触动。
“他很爱你。”
我便接不下去话了。
白明玄堵了我一次,像是心情极好似的,推着轮椅,便离开了。
我亦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时,听我爹清亮的嗓子,心中十分复杂。
他好似一下子闲了下来,便整日腻在我这里,陪我吃饭吃药,但他手笨拙得很,一碗药他来喂,一半都会洒出来,又不愿意让侍女去做这件事,到最后还是白明玄推着轮椅过来,叫他不要再闹,我才免了再换一件里衣的麻烦。
这几日力气像是越来越大,服下的药剂大抵起了作用,连米粥也能多吃半碗。我爹便极高兴似的,迫不及待地抱着他的两个孙子,让我来见一见,虽然我也看不见什么,只能听到孩子在哭。
我爹说,孩子名字已经取好了,老大叫皇甫冰,老二叫皇甫寒。我沉默许久,到底没有为俩孩子的名字争一争,虽说这名字一看就冷得很,我爹自诩风流才子,起名着实一言难尽。
白明玄串门的时候得知此事,便回道:“你爹卜算了半夜,只道这两个孩子命中遇火生劫,便特地取了这两个字。”
“我爹竟也会卜算了?”
“他在密室中无所事事,便学了学,”白明玄顿了顿,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学到最后,他便撕了书,只道人定胜天。”
他如今为两个孩子起的名字,同那时的话语倒是两相径庭,不过人总是会变的。
我同白明玄下棋,用的棋子是我爹特制的,黑色的棋子上多了一道十字,白色的棋子上多了一道圆,他这么做其实毫无用处,毕竟我执白子,白明玄执黑子,记下棋盘形式,对我而言不是难事,对白明玄而言,更是轻而易举。
但指腹摩挲着棋子,心中莫名熨帖,有一种暖意包裹的错觉。
我连输了三次,到第四轮的时候,便听见了细小的响动,我爹掩饰般地咳嗽了几声,白明玄轻声地笑,我伸手轻触棋盘,果然,白明玄的棋子少了几颗。
白明玄但笑不语,我爹伸手将我的手腕轻轻抬起,他二人似乎已达成了默契,我便也不说话了,只安心下棋。这局棋没有悬念,自然是我胜了,白明玄扔了手中的白子,只道:“输给了庆儿,我也高兴。”
“明玄。”我听到我爹的声音,太过正经,反倒是有些不适应。
“嗯?”白明玄轻声地问。
“同我下一盘棋吧。”
“好。”
他二人便在我床边下起了棋,我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困意,便睡了过去,到最后亦不知晓,这一局,究竟谁赢谁输。
春日姗姗来迟,我爹摸着我的手,只笑道:“多少长出了肉来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了这么久,才见一些起色,看来正道送来的药果真有用。白明玄同我商议,要不要将疗伤的药膏送到苍穹处,我听过便点了点头。
白明玄道我心太软,我答应得爽快,多少其实也有苍牧的原因。纵使他走得决绝,我亦不想见他为难。
我在院落中晒着太阳,暖意洋洋,上个秋冬发生过的一切波折,终究是过去了。我爹又同白明玄在不远处交谈,他辩不过白明玄,便气恼似的,跑到我身边,端起茶便去喝。
便听着轮椅响动,白明玄也挪了过来,道:“怎么过来扰庆儿,他快睡着了。”
“你又不让着我,哪里有庆儿来得有趣。”
两人低语了一会儿,我便听到了极为清楚的接吻的声响。我有些尴尬,便想离开,却听衣料颤动的声响,我原以为两人已分开,却忘了这二人本就不顾忌什么,竟然在院落内便搞了起来。
纵使我看不见,这也太过分了,我转动着轮椅想要离开,轮椅却莫名被卡住似的,丝毫无法动弹,便只得面不改色,听白明玄极轻的喘息声和肉体相撞的啪啪声响。
他二人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止歇,便听见我爹嘲弄道:“你缠着我,求的不就是这个么?”
院内一时极静,过了许久,白明玄沙哑着嗓子开了口:“皇甫玄,你要骗别人,总该先骗过自己。”
我不知他二人话语中的深意,但总知晓,这些时日他二人的风平浪静,情意绵绵,说到底,不过是假象重重。
我推着轮椅,没过多久,身后多了一层推力。我爹将我推进了房间里,又转过身,关上了房间的门。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他像是在赌气,被拆穿了心思,便不愿去面对了。
第82章
我爹与我便同处一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轮椅声渐渐远去,白明玄走了。
我以为我爹也会走,他却问了个让我起疑的问题:“庆儿,那日你在山崖下的密室外,可看到什么?”
我爹如此说了,我便也努力去想,可是他回来的时日太久,又经过这么多事,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
他像是很急切似的,又问了一句:“可有什么字?”
他提到字,我便想起来那个未知的谜面,脱口而出:“灯下黑。”
我爹便不说话了。
我试探性地喊了他一声:“爹?”
他“嗯”了一声,便道:“忘了你刚刚说的话。”
刚刚说的话?也只有那一句“灯下黑”了。他如此说,我便用力想了想,当年我翻阅卷轴,白明玄和我娘的卷轴拼凑在一起,解谜后,显示一句:灯下黑。
那时我以为这句话是我爹给予我的一丝暗示,还刻意揣摩讲究,却未曾思考过其他的可能,倘若留下这个讯息的人,不是我爹,而是他人?那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这“灯下黑”三字究竟有什么含义?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几个字,在密室外亦刻着,倘若我不是中途发病,便早该有所怀疑。我爹与白明玄显然自己不知道如何开启密室,不然也不会做出这种从内向外挖的拙笨事来。
那“灯下黑”究竟是指什么?我爹为何向我确认,又叫我忘了。
或许,我的判断有所偏差,这三个字不代表谜底,而是代表一个人,抑或一个门派。如此想,便觉得可怖起来,仿佛一层密密麻麻的网,将我层层包裹,而网中不只有我,许还有我爹和更多的人。
我的眼睛终于见好了,初时蒙蒙眬眬,仿佛蒙了一层纱,之后每一日,便比之前更清晰一些,到最后,眼前的薄纱终于消散,便重新能看见这世界诸多美貌。
白明玄捣着药,嘴角含笑问道:“重见光明,可高兴了?”
“自然是高兴的,便连往日看腻的风景,也察觉出几分喜爱。”我答了这一句,又想到了白明玄的眼睛,他若能医治,便早就治了,我失明后又复明,如此回答,许会让他不高兴。
我仔细看白明玄的表情,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便又问我:“怕什么?怕我难过?”
我没回他,但他应该已经知晓了答案,便连嘴角的笑也真实了一些:“因这一双眼,一双腿,我得了你爹半分真心,便值得了。”
“你是神医,你是治不好,还是不想治?”我问出了这个问题,本以为他会拒绝回答,但他竟然答了。
“我又不是什么病都能治,自然是治不好的。”
他给出了答案,信与不信,便是我的事了。
夏日炎炎,白明玄嘱咐人取了冰,硬生生造了一间冰室出来,我爹抱着棉被便进了冰室,还硬拉着已经病愈的我一起,我瞧着白明玄眼底浓郁的黑色,到底不忍心,便也拖了他一起,于是宽敞的冰床便有些挤了,白明玄叫人铺上了厚实的被子,我们便齐齐钻进去睡了一夜,一夜好眠。
我爹爱上了这处,便死活不愿出去,教中的事务他早就丢给了我,我也很腻处理这些,便抱着一堆的公文,干脆也进了冰室,强行分给我爹一半,我爹便转手扔给了白明玄。
他扔得漂亮极了,公文散开在天空中划过一道极为优美的曲线,再一本本停在白明玄的面前,最后一本,还是维持着打开的姿态的。白明玄也像是习惯了,又叫他把笔墨扔过来,便一丝不苟地开始写,落笔下,笔迹同我爹如出一辙。
我盯着那一模一样的笔迹,想到的却是那年密室下画卷上的三个字“灯下黑”,倘若这三个字不是我爹留给我的,那会不会是白明玄留下的?他留下是给我看的,抑或给其他人看的,这三个字,又究竟有什么含义?
白明玄像是注意到我看他,便停了笔,笑道:“若累了,将你那份给我,也可。”
“你也能写出和我一样的字么?”我攥了攥手心,语调却带着调侃地问他。
“无论谁的字,他看过一遍,就能描出来,毕竟是当年有名的才子。”我爹插了一句,似是不想叫我再问。
我便住了嘴,拿了一本公文,学着我爹的模样,扔了过去,准头却不太够,眼看着要掉落在地,却见白明玄随意地抬起了手,便稳稳地接住了那本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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