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正是韩璧。
韩璧此时并不知沈知秋姓名,只觉这人长相端方,眉目清雅,身穿一件白色的内衬单衣,仍旧在寒意中身姿挺拔,面不改色,不愧为习武之人。
韩璧:“你先答我一个问题。”
沈知秋:“?”
韩璧:“你一路走来,感觉我这院子布置得如何?”
沈知秋回忆了片刻,遵循本心而道:“很大,有山有水,地形复杂,极适合切磋演练。”
韩璧想,果然这也是个蠢的。遂把自己代入了他的思路,试图挽回园林的尊严:“这里九曲十八弯的,我看并不适合动手。”
沈知秋耐心地解释道:“虽是如此,亦可用于练习身法,迂回对敌。”说着,他双手一抱拳,继而作出邀战之态,“要是不信,尽可一试。”
韩璧漠然道:“……不必了。”
沈知秋:“?”
韩璧:“我曾听说,你们墨奕之人,个个剑术精湛、心思纯粹、胸无城府,以往只知萧少陵是如此,今日与你一番谈话,便觉墨奕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沈知秋闻言,也顿感与有荣焉。
韩璧问:“今日你与萧少陵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沈知秋:“江湖上有人传谣,说我师兄的百花蛇草剑并非首创,而是借鉴而来。”
韩璧:“我亦有所听闻。”
沈知秋:“剑道一途,贵于诚。面对如此小人,我与师兄同仇敌忾。”
韩璧眼里显出疑惑的神色:“恕我直言,此事与我何干?”
沈知秋:“本来此事,由师兄执剑证道即可,但是出发之前,却发现不知道要砍谁才对,然后师兄说,他知道一个万事俱知的人,我们便一同下山来寻你了。”
韩璧顶着他期盼的目光,冷漠地说:“此事与我无关,我帮不了。”
此事若真要说来,韩璧确实有办法,他经商于世,自有无数消息渠道;但是此事又确实与他无关,加上与墨奕打交道对他而言从来不是乐事,遂无论如何他懒得帮忙。
沈知秋向来不常求人,见韩璧心意已决,一时无法,只得沉默了。
韩璧见他窘迫,以为他放弃了,于是一时心宽,取了一旁挂着的披风递了过去,又是一件月牙白:“今日韩某招待不周,让先生受寒了,我只能以此赔罪,你请回吧。”
沈知秋见此物缀着宝石翎羽,自知华贵,绝不肯接,只是道:“我明日再来。”
韩璧无奈。
沈知秋见他不虞,只好又说:“届时我必然不穿黑衣。”
韩璧道:“我明日只见不穿衣服的人,你有本事就来。”
韩璧其实也是惊了,完全没想到此人竟然愚钝至此,竟是连他一句重点都没抓住,一句推脱都听不出,遂只能破罐破摔,想着剑客向来自持身份清高,此话一出,必然惹得他拂袖而去,到时候便就自然少了个大麻烦。
谁知道沈知秋坦然道:“无妨。”横竖在墨奕练剑之时,师兄弟们赤膊相对也是有过的事。
韩璧见他转身要走,怕他从此以后真的每日脱衣来寻,只得咬牙应道:“罢了,此事我帮你查。”
沈知秋大喜过望:“劳烦了。”
韩璧对此不忍直视,视线不经意地落到桌上的锦盒,灵机一闪,又打量了沈知秋片刻,一个主意便抽丝剥茧而出了:“我从来不做赔本生意,你既然叫我帮忙,就要给我报酬。”
若是换成一个稍有心机的人,大概都会慎重地答一句“待你办完事,报酬自当奉上”,但沈知秋其人显然与此很有差距:“自该如此。”
韩璧闻言,微微地笑了。
沈知秋离开书房以后,便随着侍女一路而行至韩府里的一处空旷之地,两旁放着些刀枪剑戟,件件明光锃亮。
场地之内,萧少陵正与韩半步赤手空拳打得难分难解,不过沈知秋一看便知,是萧少陵有意喂招,即便如此,不一会儿后韩半步也逐渐落了下风,遂气喘吁吁地认了输。
萧少陵却是气息平稳:“你步伐灵巧,身姿如燕,可见轻功学得最好,但其他方面,亦不可荒废了。”
韩半步本来沮丧,但如今能得萧少陵一句夸赞,也不禁兴奋得红了脸。
萧少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沈知秋来了,遂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沈知秋道:“他答应了为师兄查找消息,作为交换,要我明日替他把一件东西物归原主。”
萧少陵这才发现,沈知秋手上托着一个锦盒,以锦盒的奢华程度来看,里头的东西只会更奢华,想着便伸手开了锦盒,里头赫然一颗明珠。
摩挲着下巴,萧少陵一脸的好奇:“这东西要还到哪里去?”
沈知秋:“城东,太子府。”
第4章 还珠
南朝建国三十余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即使偶有天灾人祸,也未曾危及国本。先帝登位三年而崩,后今上继位,肃清外戚,整顿朝野,如今正当盛年,君臣相得,素有明君之称。立有太子陆佩轩,性率真,善骑射,颇得民心。
以上这些南朝国民人人皆知,除了沈知秋。
他自入了墨奕,心中便只有剑。
太子已近而立之年,身材高大,相貌憨实,笑声尤其爽朗,尊贵而平易近人。
但这些对沈知秋而言,都不过是个尊贵的符号,即使是现在,太子正坐在他的上座,亲自接见于他,也没有一点令他感觉到荣耀。
沈知秋直切正题:“我受韩璧公子所托,将此物归还于太子殿下。”说着他便把手中锦盒递给了太子的侍从,侍从俯身接过,再转身,低眉顺眼地上前。
太子使了一个眼色,训练有素的侍从就打开了锦盒,只见一颗明珠正原封不动地躺在里头,光彩如昔,似是一种嘲弄。
太子略微变了脸,深呼吸了一息,语气不喜不怒:“韩璧可有话要你带来?”
沈知秋:“韩公子说,他不过普通商贾,做不起殿下的生意。”
太子嗤笑道:“他京城旺铺百间,海外行船,商路遍布全国,如何就做不起我的生意了?”
沈知秋坦然答道:“我不知道。”
太子:“你不知道?”
沈知秋点点头:“他并没告诉我,我自然不知。”
太子:“那你知道什么?”
沈知秋:“我知道明珠属于太子殿下,我负责将其物归原主,其余一概不知。”
太子:“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为何遣你前来?”
沈知秋真诚地感叹道:“这个我也想知道。”
两人沉默以对,半响后,太子鹰隼般的眼神落到了沈知秋的身上:“我观你身上墨奕行衣,料想你不可能是无名之人,与其给韩璧做个跑腿的,不如留在太子府中,届时荣华富贵应有尽有,岂不更好。”
沈知秋:“回太子殿下,我终生所求之物并非荣华富贵。”剑道一途,最是要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移。
太子朗声而笑:“……我倒没想到,你对他如此情深义重。”
沈知秋:“啊?”
太子伸手从一旁锦盒中取出那颗明珠,放在掌心里把玩着,惋惜道:“我不忍明珠蒙尘,可惜狠心的人比比皆是。”遂摆摆手,“你走吧,我还需处理要事。”
沈知秋一头雾水,只得告辞而去。
太子府内熏香袅袅,侍女蹁跹而过,衣香鬓影,莺莺切切,有如云间仙境。
这仙境的主人平日里高贵不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却屏退了旁人,甘心坐于下席,脸上的神色充满信赖和尊敬。
太子:“老师,韩璧实在是自视过高,我看他并没把我放在眼内。”
被称作“老师”的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身穿素色锦衣,虽身形削瘦,双鬓有星点斑白,却难掩气度雍容,他端坐于上,声音不紧不慢,充满岁月的沧桑:“太子殿下是天潢贵胄,何须妄自菲薄。”继而话锋一转,“韩璧是韩丞相的老来子,又赚得家财万贯,可谓是占尽天下好事,不识时务些,也属正常。”
太子不耐烦地拂袖:“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商贾!”
锦衣人缓缓道:“再怎么样,他也是韩皇后的弟弟。”
太子经他提醒,也终于是想起了这茬,道:“老师说得是,是我急躁了。”
锦衣人慈爱地凝望着他:“殿下言重了。要知道韩皇后死后,陛下对韩家可谓是千般恩宠,而韩璧此人,是韩家唯一不走仕途之人,以他入手拉拢韩家,必然不会引起陛下怀疑,机会千载难逢,殿下绝不可错过。”
太子点头称是,继而又想起方才来送还明珠的墨奕弟子,墨奕行衣只有鸦青和玄墨两色,后者只有高阶内门弟子可穿,可谓是少之又少,重之又重,念及此,又是不免得一阵头疼:“老师,我托人赠他明珠,他拒绝我的招揽就罢了,为何还要找个墨奕的人来跑腿?莫非是在向我示威,展示他能随意驱使墨奕中人为他办事,我却不能?”
锦衣人沉吟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太子:“这是何意?”
锦衣人:“韩璧是生意人,深谙谈判之道,他如此展现实力,也许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以求卖个更好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