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毫无机心待他好。他皱眉问她,坐在地上的女孩趁机扔他一身泥巴,明媚天真的笑说:
因为你是我亲哥哥啊。
紫竹苑宫灯零落,一道绯色身影气吁吁的跑了出来。
“皇兄﹗”
景言走至门坎前,脸容带了他独有的狠厉,少女捂着嘴,一时竟是喜极而泣。
她纤指有冻伤的红痕,倦色甚浓,显然从中午回到紫竹苑后便没休息过。
景言摇头轻叹,抹过她脸上的泪痕,既是疼惜又是好笑:“下一次别泡在雪堆里了,跪雪的滋味可不好受。”
仪雅狠狠捶了他几下,然而看到景言完好无缺站在面前,她喜悦之情多于一切,片刻后止泪摇头,俏皮的笑着:“没事的,有许多支持你的文官武将一起跪,何况还有灵飞大哥陪着我呢,你还怕我会出什么事﹖”
景言哑然失笑,忽然皱眉:“那家伙在哪﹖”
他只知白灵飞为自己跪了几天御书房,然而舄琊附近几城的军情接踵而至,旁人看着、都能见证他连多问一句的时间也欠奉。看这种情势,那人定是嫌未吃够苦头,刚把自己弄出来,便忙着带兵夜巡了。
仪雅黯下眸光,那一剎,皇太子的镇静瞬即裂了,“灵飞呢﹖”
“灵飞大哥到现在还没醒转过来……我瞒着父皇,已经请太医来过,他是积劳太久,又伤得不轻,需要一段时日才可完全恢复过来。”仪雅示意他先冷静,领着他跨过门坎,牢牢关紧门扉,再带他越过屏风往内走。
内进燃了十多个香炉,就像严冬忽然转到初夏,热得披了锦袍的景言额脸沁汗。
床头桌几上搁了一盘热水,浸着几块染血的棉布。榻上的白灵飞侧躺一边,脸向屏风,睡得极沉。
——他脸色比雪还要白,要是听力差了些、忽略了那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呼吸,景言真会以为他死了。
“他心切要救流民,又想逼父皇放你出去,便带着百官跪在御书房整整四日。”仪雅红了眼角,不忍去看遍体鳞伤的白灵飞,转向景言哽咽道:“父皇盛怒之下,不断下旨对他用杖刑。刚回紫竹苑的时候,太医都差些吓昏过去,说他……”
景言没有发怒,只是眸中有仪雅都骇得心寒的巨浪,“说什么﹖”
“他肋骨全碎了,脏腑也……也伤得很重,”仪雅欲言又止,终于接道:“父皇对他用了上千道杖刑。唯一庆幸的是,灵飞大哥内功深厚,才能险险保住性命。”
上千道杖刑……若是再次一级的高手,脏腑不止是“伤得重”,而是会烂成肉泥。
万一安庆王败退的消息晚半天才到,在床上睡着的人恐怕只能永远睡下去——
在帝君预算之内,本来就是要活生生把他打死﹗
“皇兄,你……”
“放心,我不会去弒君。”景言嗓音异常平静,只是因过度的压抑而微微变了调,“我若要杀他,他就不会还在皇宫内——”
“只是从今天开始,我绝不让他再有半丝伤害灵飞的机会。”
仪雅闻言止了语,默默退了出去。
景言跪在床首,将白灵飞遮住眉目的刘海拨正过去。
少年睫毛微颤,似是感应到一种熟悉却安全的气息,眉心舒开了些,却终是没有醒来。
景言知他又陷于庄园惨剧的梦魇里,欲轻轻拍他稳住那睡梦,却记起他后背伤得极重,便转而握上白灵飞的手注输真气,助他疗伤。
剑狂一派修习至阳内功,截然相反的脉气甫进体内,白灵飞瞬即给灼醒了。
全身上下碎了一地,剧痛完全占据了最初的意识。他咬紧牙关熬过去后,却发现自己的右手,竟然安稳落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那一刻,白灵飞反射性便是勾唇笑了。
他心下知道,自己上半身可算实际意义上的“碎一地”,除了四年前光明顶一役,他许久没有这样碎过了。
第一个被打千道杖刑的人、还能半残不死的躺在这里,这绝对比入京当晚就进天牢的纪录还要光荣——一切事迹,还得拜他的皇太子殿下所赐。
他真是从了一个非同凡响的男人啊,白灵飞没来由的想。
他五指在床上抓得发了白,抑制住了被打碎半身的痛楚,刚有一寸肌肤撑离了床榻,便在景言的厉喝下止住了动作——
“还逞强﹗真要把自己挂掉了才高兴么﹖﹗”
总比你在天牢等着被挂掉好啊。
挣扎了半下,他就知道自己实在没有不躺的份儿,白灵飞咧着嘴,带着喘息慢慢躺回去——按两人刻下别扭的姿势来说,其实就是躺回景言怀里去。
“我没事,你去跟你父皇说说……我明天才复职……”
景言立刻学会了“没事”的另一重意思:那不是说“这不碍事”,只是代表“我没挂掉”而已。
“他不会以为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能去守皇城。”景言冷下语气盯着他,嗓音带了不寻常的沙哑,“你一天还没好全,一天也别指望能下床半步。”
白灵飞虚弱的笑——动辄就对人左呼右喝,还真是皇太子的职业病。
景言真气极之精纯,更兼奇热无比,在他任督二脉周转数遍,已将自身时而紊乱、时而寒滞的脉气尽皆收束,本来的筋骨脏腑之伤,感觉上也减轻了许多。
白灵飞瞥见了景言微微发抖的双肩,扬起了一抹笑,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重伤的少年五指依然沉稳有力,白灵飞依在他怀里,低问:“你明天要出征﹖”
景言点了点头,“你专心养好伤,等我凯旋而归回来看你就行。”
“当你班师回朝的时候,自然会见到我和青原他们来贺你凯旋之喜。”
那几乎把人生生杖毙的重刑,白灵飞绝口不对他提半句。
景言全身肌肉都因情绪而紧绷,手臂青筋一下下暴烈跳动,然而他也绝口不提心中的痛与怒,只对少年戏说了一句:“看来你很有当太子妃的觉悟。”
“……你是不是还没去看祖训﹖”
景言失笑一声,拍了拍他的头,“睡吧。”
——至阳真气依然游走在他经脉间,自己的右手一直被他牢牢扣住,未曾放开过。
在天牢的时候,他们不时将“出去以后”的日子挂在口边,他想了很多,想应该对蓦然走进了自己情感的男人说什么。到了这一刻,他却是什么都不懂说了。
久未休歇的疲惫加上重伤,白灵飞终是抵受不住,默思了片刻,便在景言臂弯里昏沉睡去。
十一月二十七晨,皇太子在全城民众相送下,单骑从皇城驰出金华门。城门外二万精兵在主帅带领下拔剑誓师、催马踏雪,往汉南平原的方向行军而去。
十二月初二,皇太子挥军后第一道战报传遍平京、举城振奋——
景言两万兵马甫抵前线,便使夏军止住进击,悉数退回舄琊城。他即日将天引山阵地所有南楚兵马整合,兵分三路往舄琊连夜行军。其中一万五千人采直路明逼舄琊,夏军守将趁夜里大雪重施故技,率军出城在密林伏击楚军,却给早一步埋伏在城外百余里的八千轻骑杀个措手不及。
在景言带领下,夏军腹背受敌、阵型给强行冲散,阵亡者众,其余夏军被当场俘获。
二万五千人的主力南楚兵亦抵达舄琊城外,只叫阵不攻城。
留守城内的夏军本料在出城部队击溃敌兵后、才在天明内外夹击南楚军。直到黎明第一线曙光升起,景言率骑与楚军会师于城下,亲手斩杀敌方指挥将领,城内军心即溃。
南楚军趁机攻城,半天后,舄琊城破,交锋转变成一场惨烈巷战。双方杀得天昏地暗,尸体堆迭简直像在城内砌起另一道高墙,最后,夏军尽烧城内粮草,撤到天引山脚最后一个夏军据点。
夏军盘据山脚南方、南楚稳守舄琊城,双方僵持了数日。
然而,夏国再有三万骑军集结完毕,以二皇子长孙晟为帅,带着粮草翻过天引山,立刻补充了舄琊一役之损失。反之,南楚军粮草吃紧,更兼骑兵战力小得可怜,战情并不乐观。
十二月十日,夏军尽起精锐,开始新一轮猛攻。
战局甫开始,长孙晟已攻破舄琊城北五十里、南楚用来固守陷马壕沟的四座箭塔,用泥沙迅速填平了壕堑。景言覤准夏军阵脚未稳,当即率五千骑兵出城突袭,然而缺乏箭塔支持,更兼双方人数悬殊,南楚苦战一个时辰,依然未将夏军赶回最外层的壕堑。
战场上剑光如雨,南楚骑兵虽处处破绽,偏偏凭当首的一点锋锐支撑到这一刻。剑气翻滚如浪,数名夏兵只被衡极剑锋轻轻一碰,已被剑气震断了心脉。
景言削断迎面刺来的长矛,将深入对方胸膛的长剑回收,又一名将领颓然从马上倒下。
鲜血照头喷洒在他脸上,有几丝甚至渗进嘴里,景言尝着口中的铁锈味,凝下目光,转身对身后亲兵回喝:
“叫玄锋立刻出城来援﹗快﹗”
——此层壕堑绝不可失,否则以舄琊城的兵力与粮草,铁定抵受不住夏军的连日攻城﹗
他在阵形最前方纵骑冲杀,夏兵几乎全军的攻击当头而下,南楚的皇太子却凛然不惧,连挥剑的速度都没半分迟缓,斩下一切挡在面前的人命血肉,继续带领兵马逐寸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