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批人挟住人质,向接应的同党掏出信物,然后进了营地。
白灵飞脸色一僵,瞬即明白个中的来龙去脉:
那件信物,便是明教的黑曜令,自己在光明顶大闹镜湖时,半座白玉殿都铺满了他劈碎的令牌。
明教一直没放过师兄。
他离开洛阳后飘泊江湖,却给明教掌握了行踪骤施暗算,才会再次遭人制约……雪原上的信鸽,是供这批明教人马传讯之用,怎料被箭塔的锋狼兵不知就里射了下来。
自己血洗光明顶,种下了明教与御剑门的血海深仇。半年前扶光为追杀他屠尽芍药居,已葬送了晴晴和大牛两个孩子,师兄若再落入他们之手,受苦恐怕比上次更甚百倍﹗
——他永生不忘整座白玉殿曾因自己而血流满湖,没有剑手会比他更刻意控制杀欲。偏偏多年来亦只有漠北明教,能使他有“非杀不可”之心。
他右手搭住剑柄,全身精气神运转至巅峰,离九玄出鞘只差一瞬。
就在这一瞬,整个山脉忽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号角声。
……是锋狼兵与城内约定的求援讯号﹗
在自己离营深入密林之际,夏军竟在同一时间对箭塔发动突袭﹗
白灵飞立时煞白了脸色,差些便在火光里暴露了形迹。
他目注营帐,眸光连闪不定,掌心剑茧竟在剑柄上磨出了血。
——密林里是他唯一的师兄,密林外,却有他出征的使命、八千名锋狼兵……
还有那个人。
“我不信奇迹,但我信你。”
林里零星有狼在嗥叫,天引山里杀机凛然,光听已令人心惊栗不已。
在远方密林里埋伏两个时辰,夏军终成功绕过南楚哨兵。
子时,四万大军倾力向舄琊城猛攻。
近万先锋队伍首先攻向箭塔,长孙晟攻势太过迅猛,锋狼兵反应不及,即使箭塔外设了陷马坑,却也只挡得片刻。
——阻止了局势往夏军一面倒的,是迅即领骑队出城的南楚皇太子。
马匹已填平陷马坑的深沟,景言赶至的时候,长孙晟刚好领军越过陷马坑的防线。箭塔上,三百箭手张弓连射,半年的刻苦操练终于发挥成果,首批冲击的夏兵大部分毙于箭下,漏网之鱼也对上了南楚一方的援骑。
景言和他身后的近千亲卫骑、便是舄琊最稳固的屏障。见皇太子在箭塔防线前一夫当关,已赶出营地外的锋狼兵立刻为他护翼。
一时间,长孙晟以奇突击的战术再不奏效。两军短兵相接,佑王双目有如鹰隼,于荒原的嘶喊声里锁定了景言,慢慢浮了一个冰冷的笑。
仅在几丈开外,皇太子脸容沉静,冷冷问:“灵飞少将在哪﹖”
陆士南护在景言身侧,大有焦急之色:“少将一个时辰前离营,没有交代他会去哪﹗”
——军中统领私下离营是大忌,何况在这种兵凶势危之时﹖若自己迟了半刻出城,锋狼兵失去统领指挥,随时已经全军覆没﹗
景言神色剧寒下去。
长孙晟脸上表情看不出意味,只是优雅的看着他,打出了变换阵式的手势。
锋狼兵人人见之色变——夏军两侧翼骑绕去前方,竟是以四万兵力和他们八千人全面硬碰﹗
景言回敬了长孙晟一抹冷笑,厉叱一声,直往夏兵帅旗中军纵骑而去﹗
他心里怒意剧盛,对夏兵更不会手下留情,几息厮杀后,衡极剑彷如着了魔,就连夏军大将,亦不愿将自己的人马送到他剑下,骑兵阵形立刻便被撕出了微小缺口。
战场火把光芒飘忽,使景言脸容在光影下格外冰冷。
——双方兵力太悬殊,任锋狼兵再强横,亦无法抗到天明……要熬过长夜,只能靠两方夹击,使夏军左右难顾,但是刻下,最有能力与他分领骑兵的人不在这里﹗
皇太子五指在剑上握得格格作响,嗓音已失了温度:
“立刻分一队哨兵,去把他找回来。”
陆士南吶喊道:“末将遵命﹗”
话音刚落,雪原上忽有白芒闪过,似是凭空出现在黑夜战场。
剑光清亮如水,混在夏军当中、灵动而鬼魅,目标专挑长孙晟所领先头骑兵,猝然杀得阵里人仰马翻﹗
夏兵不断去截、每次都只能追到白芒上一刻闪过的方位——
任人杀遍阵中、连影子都摸不着,这对雄霸大江以北的夏兵,简直是最不能容忍的侮辱﹗
南楚一方认得那道剑光,锋狼兵顿时气焰剧涨,奋起随景言入阵冲锋﹗
城内号角声起,玄锋带着新一批援兵,终于赶到箭塔。
长孙晟沉下了脸,狠狠瞪着杀乱战场的剑光,忽然又浮现了不明深意的笑容。
“回来了,不等于逃得掉啊……御剑门主。”
一场惊险至极的交锋,终在下半夜因长孙晟退走而结束。
箭塔木楼内,一众南楚重将聚集在八军统帅面前,堂内死水一般的沉默。
景言冷睨跪在主座前的将领,眸光愈变愈狠,最终化为轰声一掌。
堂内木桌上留下清晰的五指印痕,众人为之一震,只听皇太子漠然道:
“白灵飞,你怎么不敢抬头看我﹖”
玄锋跟随景言多年,都未见主帅如此震怒,锋狼军诸将更给他喝得噤若寒蝉,脸上都一致僵住了。
“末将自知触犯军规,请殿下依法处置。”
“依法处置﹖”景言冷笑,“身为统领,未作交代便擅自离营,当作临阵脱逃论。”
他环目扫视诸将,那一眼看得众人心胆皆颤,更是畏怯,一时间都不敢为统领出言。
“我倒要看看,你教出来的兵将,心里是否还有军规二字。张立真﹗”
“卑职在﹗”被他点名的副将莫敢不从,在白灵飞身后依言跪下。
“两军交战期间,身作主将而临阵脱逃、置麾下兵将于不顾者,该判何罪﹖”
张立真张着口,急躁看着统领的背影,却见皇太子黑眸亮如焰芒。
他被逼回忆当时被严命抄写五十次的军规,结结巴巴的答:“应当……应当就地斩首。殿下,可是少将……”
“殿下,灵飞少将是首次带兵,只因缺乏对阵经验才犯下军戒,属下认为情有可原,请殿下从轻发落。”玄锋在旁低声道。
他与景言份属多年主仆,求情自然更有把握。却正因太熟悉景言为人,他内里比任何人更加心焦——
南楚一向军令如山,皇太子本人更是以身作则的统帅,一旦违规、就连心腹手下亦绝不容情分。脱逃是军规里头等大罪,如有触犯,非要就地正法不可,这次恐怕是白灵飞亦难以免刑﹗
想到这里,他不免恼恨的看着银甲少将。
他与白灵飞曾一同护卫皇太子回朝,知道少年虽然经验浅薄,却聪敏绝顶、极知分寸,怎会无缘无故就私自离营﹖但无论如何盘问,他也始终不发一言,旁人又如何能够救他﹗
“少将,你不说离营所为何事,莫非是有难言之隐﹖”
白灵飞脸容沉静,看不出半点表情,“没有原因,请殿下降罪。”
玄锋连向他摔木桌的心也有了。
木楼里,确是没有一人知道白灵飞的心思。
那只雪原上的信鸽根本是个陷阱,明教劫持安若然出现在天引山,显然是算计好的,否则绝无这等巧合,明教一引他追去密林、夏军便立刻趁机袭营。
这条诡计实在天衣无缝,令人一想都要心寒。若夏军真的攻破箭塔,舄琊城便面临被围之危;如若攻塔不成,一条离营之罪,也够自己被军法处置,夏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平白少了一枚眼中钉。
计划最完美的,是算准了他不能辩白。
他的师兄是安若然。
——这个致命的理由,使他根本不能对景言坦白离营的事。否则以景言的头脑,必会追问明教何以屡次欲将师兄置之死地,那个时候,难道他要坦白密林里命悬一线的人就叫安若然﹖
景言首次挂帅的胜仗,便与青原连手破了师兄未有一败的传说。他们是战场上的死敌,当年各为其主,便恨不得将对方往死里送,若他知道师兄被明教制住,不潜入密林亲自伏击已是忍让,更遑论任自己将师兄救出去﹖
真话不能说,他既编不出假话,也不愿对景言撒谎,除了沉默,还能有其他选择么﹖
“只要你说一句,我可以从轻处罚。”
出乎意料,脸容阴沉的皇太子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不止如此,他还破天荒的在同一番话、将同一句重复了两次:“灵飞,只要你肯跟我说真话,我可以既往不究。”
整个箭楼像是凝固了,所有将领都在看白灵飞——
他屡次为皇太子出生入死,甚至有禁军漏出风声,古越山上两人早已共过云雨。他们关系匪浅,在八军里已是人人皆知、只是无人敢说而已。
那一刻,即使他胡扯太阳从西边升起,也无人怀疑皇太子会立马相信、然后再与他携手征战。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营﹖”
玄锋摔了佩剑,差些便要捂耳——
这种退让和哀求全无分别,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主帅如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