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言心下一暖,低声叹道:“你连吃饭都搬到天牢,父皇有说这里要多囚一个人吗﹖”
白灵飞径自坐到他身旁,将碗筷在石榻上摆好,没好气应道:“我的皇太子殿下,你知道自己一个人占去了整个天牢吗﹖我怎么敢跟你抢地方啊﹖”
身份问题对白灵飞简直是浮云,他连招呼都不打,便当先起筷大嚼。
景言反是好整以暇,一边吃,一边忍笑看这个被克扣三餐的劳工。
对比起上一次见他,白灵飞又再瘦了一圈,景言将满榻饭菜都夹去他碗里,皱眉问道:
“你把自己的肉都拿去做饭了﹖”
“……我这叫显瘦,天赋异禀,你羡慕不来。”白灵飞一边说,一边将碗里堆成山的东西扒回去给景言。
“都瘦到剩下骨了,我倒挺佩服你的异禀,什么时候能指点一下我﹖”
可怜的青菜被夹来夹去,心内都在滴血:秀啊﹗尽管秀啊﹗干脆把恩爱当作饭吃算了﹗
“你资质不合,还是去练铁皮铜骨功吧,下次被打落天牢,便不用我浪费那么多金创药了。”
天牢外,全南楚都为了皇太子而烽火弥漫。而皇太子在牢内,却慢慢习惯漫长而绝望的等待,和每次白灵飞来看望他的时候,那份微小而平凡的温暖。
就似刻下,他们可以像普通农户轻松吃着家常便饭,平平静静便是过了一个傍晚。
这些,是南楚皇太子、和御剑门主的人生里不会再有的时光。
景言一边吃一边看,愈看愈不妥,无论白灵飞怎么掩饰,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背脊伤了﹖”
白灵飞给他抓住手腕,仍然咬着米粒,含糊的答他:“练军的时候跟新兵对打,熬一两下苦头很平常啊。”
“你倒是告诉我,那新兵师承何派,能令你伤到这样﹖”
“……我没问,说不定是明教的细作。”
“过来。”景言一冷下口吻,便有昔日指点兵马的威严。
白灵飞眨眨眼,努力作最后挣扎:“……可是我想吃饭。”
景言沉下脸,索性将他手里的吃饭工具拿走,将他扳到背对自己的位置,不说半句便把白灵飞身上的银甲连长衣脱了下来。
这具身体的每寸肌肉虽藏了绝顶剑手的爆发力量,骨架却比瘦削还要瘦削,整个后背满是手臂一样粗宽的瘀痕,景言一看,眸光瞬即冷凝成冰——
“这些是什么﹖”
“……我改了训练内容,这几天新兵要练棍术。”白灵飞一脸无辜,胡谄的时候连心跳都没快半拍,“我有涂药的,过几天就能好。”
“这是廷杖。”景言替他披回长衣,脸色已经不止阴沉可以形容:“父皇为什么要将你处以杖刑﹖”
他身上的气息太过霸道,白灵飞想要把事绕过去,却知骗不了比狐狸还精明的皇太子,最后只能坦白招供:“安庆王日前上书,将起乱的流民首领全数斩首,陛下已经准奏,朝中大臣劝阻未果,我多了几下嘴……结果给赏了几下板子。”
几下板子﹖几下板子能把你打到这样你骗谁﹖
“多久了﹖”
……拜托我只是想吃饭而已﹗苦逼劳工的心怎么就不懂﹗
“我不是说了﹖几天都过了啊。”
几日也就回复到这个样子,刚打完岂不都快吐血﹖
皇太子放柔了语气,“还痛不痛﹖”
被当成一打即碎的瓷娃娃,御剑门主这就不服了:“小事而已,不是你捱板子你急个什么啊。”
“我的人被我老爸赏了板子,你说能不急么﹖”景言已经对白灵飞完全无力,只是狠瞪着他:“别动。”
白灵飞满眼委屈,直直盯住那些还没落到肚子的美食。
没人比皇太子更清楚他在吃这方面的执念,景言夹起一箸白饭,直接送到他唇边。
“张嘴吃饭你不懂﹖”皇太子淡然问。
……我懂,但我没懂为什么要人喂吃啊﹗
其实他已是皇城三卫的头号人物,完全没必要遵行落难太子的命令。然而在景言的目光威逼下,他不得不被倒了一肚子饭菜,直到碗碟里颗米不剩,才眨眼无奈问:
“殿下,现在可以动了没有﹖”
“不可以,我还没吃完。”
白灵飞呆了一呆——饭菜都没了,还能吃西北风不成﹖
一晃眼,男人突然将头凑近,伸舌在他唇角舔了一下。
明明只是极轻的动作,那暧昧的氛围却更胜唇吻。白灵飞红了双颊,景言拂在他脸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气息,更令牢室的空气都沸了。
——连舔饭粒都能犯规,这家伙以前到底泡了多少次青楼啊﹖
景言挑眉放开他,忽然却转了语气:
“我在等。”
白灵飞一点不惊讶,静静等景言把话接下去。
“从我带你来平京的路上开始,便有一个我们看不透的阴谋。那幕后黑手之所以借用明教力量,三番四次置我于死地,因为“皇太子”这个人是他的最大阻碍。”
“现在我失势下狱,对他已无威胁,他便可在朝中尽情布局。”景言手搁膝上,指节逐下敲着,若有所思的道:“你说过,从景焕康令牌上看到的流苏,曾在廷宴那晚的杀手身上出现,便更证明我想得没错。”
白灵飞低声道:“赤川王已返湘州……剩下的便是安庆王。但他接掌虎符后除了安插军部心腹,没有其他异样,皇城三卫也没迹象被他动过手脚。”
他知道景言在等什么——刻下一切正按幕后黑手预期发展,那个人若再下一棋,便有露出马脚的可能。
景言点头,旋又无奈一笑,“也未必是四皇叔。何况那个人太谨慎,不会缺了坐看我一命呜呼的耐性。本来天牢那晚他已将近成功,不料你及时出手救我,使他不得不重躲暗处。现在怕是要等我命丧黄泉,他才敢放胆显露狼子野心。”
“他赢在把我父皇的猜疑嗜权算得太准,而我却输在时日无多。”
“你……”白灵飞心头一紧,又生生将话咽回去。
——帝君已经铁定了心,要借处决流民永远除去皇太子。景言的生死,将在几日内被议定,连自己动用特权面圣、亦被重刑处置,太子阵营的直谏,是注定不会被帝君听进耳内的。
无论是谁,都已对局面回天乏术。景言没有说错,但他却不能当着景言的面承认这点。
——好不容易撑下整顿饭,又怎可让平静在这刻破了功。
“相信我们。”白灵飞淡然微笑:“整整半个朝廷,再加上八军和春日楼,救你出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景言也是微微笑了。
他们沉醉在小心翼翼堆砌的美好虚象中,谁也没有戳破谁。
白灵飞一如平常,与他在牢内笑闹了整个时辰。戏笑到了最后,景言忽尔用一种充盈情绪的嗓音,凝视白灵飞的双眸说道:
“如果有天能出去,你就是我的太子妃。”
这简直是当代南楚皇族最震撼的时刻——一向心硬如铁的皇太子,顶住满朝催促纳妃的压力近十年,这时居然主动开口求婚了,而且对象还是一个男子﹗
这么多年,礼部从来不知皇太子坚拒不娶妃的理由。
童年时母亲的含恨而终,使景言无法接受缺失爱情的结合。那是他不择手段了八年,爬过白骨、爬过权谋,却唯一不愿妥协的底线——
既已决定割舍情爱,他就不会与任何女子许海誓山盟。
但他终究是动了情。
这生,能令他开口许终身的只有一人。
烛台火光将要燃尽,他们背后的石墙透着一种深刻的绝望。
白灵飞咽下了凄怆,那一刻,他笑里有似雪的温柔,低低吻在景言的唇角上。
“我又不是女的,你快看祖训能不能改称呼……我听了心塞啊。”
十一月二十二,安庆王班师回朝,抵达汉水东岸、离平京三百里的橡州。
十一月二十二日午,小雪初晴,兵刑礼三部、御史台、大理寺、八军将领等共计八十六人跪于御书房前,请求帝君收回处决流民的诏令,众官当首者,为御林军左营上锋将白灵飞。
当晚,回宫不久的仪雅少公主亲至御书房外,与白灵飞一同跪在百官列前。
不止内城,整个皇宫都炸开了,甚至见惯场面的皇城三卫,也猝不及防去应付白灵飞这一招,皇帝不作任何反应,三卫当中,御林军已被他悉数折服,凭住实力、竟能压下企图武力驱赶的骁骑营和禁军。
僵持之下,官服和银甲罩遍了御书房雪地一整晚。深夜,帝君从御书房移驾承光殿就寑,见这开国以来从未得见的阵仗,只是淡淡挥手,下令对领首者处以五十杖刑,并命仪雅少公主立刻离开。
出来执刑的御林军你瞪我、我瞪你,看着他们腰挂九玄的顶头上司,连说了几句得罪,既惶且恐,一边昧着良心,一边结结实实打了五十廷杖。
意料之内,白灵飞不吭一声,熬过了可把文官活活打死的重刑,只是微微苍白了脸色,对下属淡道:
“请转告陛下,若他不肯收回成命,末将与各位大人便在此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