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属于残酷诡变的战场,甚至不属于这个俗世;却为了自己,带着锋狼兵走上一条不归路。
从今以后,他们便是真正的缚在一起,在烽火中死生相随——
直至看到他们所创造的那个盛世。
景言将头埋在他肩窝间,寒风刮过荒原,传来皇太子的低喃:
“我不信奇迹,但我信你。”
那一句沉重有如盘石,搁在少年单薄的肩上,却竟来得理所当然,没有半分不相称。
白灵飞深吸一口气,目光不再回避那些被九玄斩下的残躯。
“你先回城内整兵吧,我带着锋狼军守着箭塔,一有夏军来袭,我立刻向你传讯。”
他重新拿起剑,推开了景言,留下一个坚拔的侧影,便转身离开战场。
南楚军花了三天,终于将壕堑与战塔修复完毕。箭楼附近新设陷马坑,哨兵队的巡逻编制亦极为严谨,箭楼方圆几十里的动静、基本无可能逃过南楚军的监视。夏军就算能勉强应付陷马坑,箭楼驻守的还有三百锋狼军射手,在无情箭下实在难以幸免。只有密林因地势之故,难以掌握动静,鉴于此点,白灵飞安排一队锋狼兵中的专职探子轮流值班,每隔一个时辰便入林查探,确保箭塔守得万无一失。
这夜,景言与玄锋带领一小队亲兵出城,第一次真正来见练成的锋狼兵。他先巡视四座箭塔、再勉励过一众新兵,然后驰去锋狼军统领所在的木楼。
白灵飞正与数名将领商讨战情,闻得景言来到,正要相迎,这位雷厉风行的统帅已率先入内。他率领属下向景言行礼,再依规矩将长桌的主座让予景言,一一将几个新晋将领当众介绍。
被白灵飞挑选成军中副尉的将领,在练兵时期于考核里皆极为突出。而不须介绍的将领,便是洪达特意从中野军调来的数名副将,以丰富的行军经验,恰恰弥补他带军的不足。
——景言仔细问过,才知朝中是经激烈争辩、由太子阵营一众重臣力荐之下,帝君才批准白灵飞这未上过战场的新手,以御林军锋将之名带兵增援。而锋狼军脚程之快,甚至比平京的传讯兵更快赶抵战场。
他对锋狼兵的实力非常重视,故与几名新晋副将谈得特别仔细,当中陆士南、郭定、张立真隐有良将之风,尤其令他印象深刻。诸将得皇太子看重,固然受宠若惊,见他与众人商讨时,不但见解精辟、又能听纳下属意见,顿时对这位军神更是心悦诚服。
“南楚秋季遇灾,平京储粮部分已抽调到各地,明天送抵的粮草已是溶雪前最后一批,加上天引山防线各城的粮备,最多只能将四万兵马多养半个月。”景言眉头紧皱,手指不自觉敲着桌面,“这场仗不能再拖,必须速战速决。”
诸将心下认同,但夏军分明要打消秏战,双方这月在守城与攻城间争持,又如何能速战速决﹖
景言不经意的看向白灵飞。
白灵飞心神领会,开口便道:“长孙晟明知我们军粮吃紧,正常情况下的确不必着急跟我们打,我们就是要骗他上当,赶快跟我们开打。”
景言早前已命玄锋保持沉默,给予新晋将领发挥的空间。众将用神苦思,各自提了派兵作饵、佯装弃城等计策,却给景言与白灵飞逐一点出不妥之处,最后景言又使一个眼神,白灵飞瞪他一眼,再次开口:
“其实有两种方法,其一,令夏军不得不打;其二,令他们觉得我们不得不打。”
“前一个方法,无非是烧掉夏军后方的粮草。如果我们成功,虽然夏军后援阵地在天引山以北,但在冰天雪地要运粮越山,时间太长,留在南麓的夏军将比我们更早绝粮。然而若要事成,必须精心设计在山脉里的偷袭路线,效果没错是很好,但也要相当冒险。”
诸将点头称绝,白灵飞用手支着下颚,悠悠说出另一计:
“至于后者,我们可以放出假消息,说陛下接连下诏、要将殿下再次召回平京。南楚的政局变化,长孙晟肯定了如指掌,只要我们作多番不合常理的骚扰突袭,装作急于将战线往北推回天引山,他便会深信不疑,下令全军出动来攻。”
景言似笑非笑的瞥向他,对自己娶回来的太子妃再度刮目相看:
藏了这么黑的心眼,这副纯情皮相到底是干嘛用的﹖
“此计值得斟酌,待明早粮草一到,大家再作商议。灵飞,记得好好看着锋狼兵。”
“属下领命。”
诸将见白灵飞有此良计,太子殿下成竹在胸,更相信这场仗只有夏军退败的结果。
景言辞别了众人,便跟玄锋策骑返回城内。
白灵飞吁了一口气。
——若没仪雅将宫里奇药当成市集白菜一样送来,恐怕他还是躺在床上的半废人。然而初战的拼杀,再次引发了自己用内力勉强压住的重伤,幸而景言刚才专注战情,才没留意上他的端倪。
他揉揉双眼,再轻轻摆手:“早点回营休息吧。”
诸将欣然退去,他出了箭楼,牵着自己的座骑,踱马到箭塔外的雪原上。
——他是首次身在军旅,甫一行军,就是担当统领之职,即使身边有洪达为他安排的智囊,但锋狼军中的大小决定,始终要由自己作最后判断。一念之差,便会累及八千儿郎之命;更甚者,就连/城内驻守的三万楚兵也会受牵连。
他从未背负过这种压力,这几天夜里睡得很浅,连长风刮过营帐,他也会醒过来握紧佩剑。但他作为统领,白天在兵士面前要镇静自如,正如刚才的会议里,他若非装得运筹帷幄,景言便要费上许多精力去安抚军心。
——他是那家伙的利剑,总不能一仗未打、便先拖了他的后腿。
一批哨兵探子离营驰到天引山密林巡视,正在马上向他遥遥施礼。
白灵飞打出手势回礼。雪原安静如常,他在箭塔射程范围徘徊良久,正想返营,却见地上有一点精芒——
那是长箭的金属锋头。
一只信鸽被利箭当场射死,依方向判断,利箭和信鸽俱是从密林来的。
他下马察看,抓住了信鸽的脚爪,将藏在小竹筒的密讯打开。
“……﹖”
上面写的显非汉字,他连片言只语也无法理解,却很清楚一件事——
他曾在光明顶看过这些文字,那是北汉通行的柔然族语言。
——北汉的信鸽怎会出现在天引山﹖密林里又是谁要射下这只信鸽﹖
他思索片刻,再次翻身上马、奔离雪原。
作者有话要说: 夫妻檔的北伐要开始了啦~~~ 但俗话有说,情海是要翻一翻波才有意思的,嗯,小两口要吵上一场才可以啊~
另外,下一章一个非常、十分、极度重要的配角会露面了~
☆、弃诺
白灵飞拿着箭入了密林追查,绕了一刻钟,却没见半分可疑痕迹。正打算折返,密林深处忽然蹄声大作,一队人马正快速穿过丛林。
他受洪达指导过观骑术,一听就知对方有廿多人,正去往密林西北处。功聚双目仔细一看,却见对方来历神秘,非是穿着军服,其中一骑驮了一人,人却似是已失知觉。
他将座骑缚在树旁,悄悄吊在队尾。在师门技艺里,他习得最好的是剑法与轻功,此时的密林虽乌黑不能视物,他人却是轻若柳絮,在树间兔起鹘落,丝毫没有惊动那批人马。
——他领锋狼兵坐镇箭塔,本不应离队行事,然而一边尾随那队人入林,便有种寒气从心底丝丝泛上来,愈追愈是强烈。
师父曾说,自己对危险的直觉超乎常人,这是他天生适合习剑的原因。
仅仅是密林里的一眼,他就有必须跟上去的感觉,这感觉无从解释、却异常清晰。
无论如何,在这个两军交战的骨节眼间,他起码要弄清楚那批人马、以及马上的那个人是何来历。
追踪了两炷香的时间,那队人终在一组营帐前停下。营地有不下十五个帐幕,四周猎猎烧着的火把,将营帐范围照得一片光明。
他安然落在附近一棵树的枯枝上,连枝上霜雪也不掉落丝毫。
那队人纷纷下马,立即有几人围在那骑下、将被驮着的人带下来。
那人脸容一直朝往地下,此时却被人翻了过来。
火光照映下,依稀是男子的脸容。
他脸型略长,却有一双张扬至极的丹凤眼,只可惜左颊曾被利刃划伤,留了一道深疤。
纵然沉睡,他的刚毅气概足以震慑任何人——
人若青锋,足可惊起世间万千波澜。
隔了十丈开外,寒风将火把吹得飘忽无定,白灵飞一瞥,双瞳便立刻剧烈紧缩。
——那副容貌、那份气息,无论阔别多少年,他都能一眼认出来。
那是他曾经思念到刻了骨的人……
他从北疆追到江南,几乎倾尽这生可以付出的情爱,那个人,现在却在咫尺之间。
只是师兄已飘然挂冠而去,怎会出现在天引山里﹖他剑术冠绝天下,又怎会受制于他人﹖﹗
许多念头闪过脑海,白灵飞能做到最冷静的限度,便是控制自己紊乱的呼吸和心跳,不被营帐里的任何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