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夫人听谢予彬不情不愿的口气,沉默半晌,拄着拐杖,缓缓朝厢房踱步。
“大母,”谢予彬终是忍不住,愤愤对着老夫人的背影说道,“他害得我沦为笑柄,我谢家名誉扫地,这么大一个扫把星,留着何益?!”
一阵风吹过,扫起地上秋霜,随火红的枫叶在二人间打转。谢老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语调满含着夕日的苍凉:“留着何益?只因为老身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而我们谢家啊,离不开他。”
谢予彬心底一颤,惊道:“大母,这好端端的……您身子骨硬朗着呢,定还能活好几十年!”
“彬儿,你从小跟我最亲,可我老了,不可能再像你小时候那样,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了……”谢老夫人说着说着,声音竟哽咽起来,“如果有这么个人,关心我的小孙儿,把我的小孙儿,时时刻刻地放在心坎上……大母死也安心了……”
谢老夫人摇摇头,拂开谢予彬要搀扶的手,一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入深宅。
卫之遥自打见过谢老夫人后,在谢府就恢复了半个自由身。他被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别院,平时鲜少与人打照面,连送餐的下人也是行色匆匆,生怕和他扯上关系,惹得三少爷不高兴。
谢予彬从那后就没来看过他,好像当他这个人不存在。
对此,卫之遥倍感轻松,在谢予彬面前,他总是会难以遏制地涌起一种不知是尴尬还是歉疚的情绪。尤其是对方在他人面前对自己说些情意绵绵的体己话,明知是逢场作戏,但卫之遥打心底里想给这张天生肉麻得要死的嘴来上一拳,或者自己遁到地缝里去。
这院落在他初来乍到时尘埃满面,寸草不生。老太太给了他一些花种,卫之遥便自己琢磨着栽花种草。不出几个月,那昔日破落的庭院竟被他收拾得有了几分生气,窗明几净,清旷豁亮。卫之遥本人更是过得清净自在,闲来无事便在院子里打拳练功。
唯独到了夜晚,他从窗户凝望天边的月亮,一想到程瑶英或许也会在此时与他同看一轮明月,他的眼眶还会不自觉地湿润。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她的消息,不知那个男人待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好不好,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
他沮丧地叹了口气,回想起今天在集市上跟谢老夫人的一番交谈,脊背竟又窜起一股寒意。
……
“你知道我谢家在朝中,翻云覆雨。处置程瑶英一个女子,自然不在话下。”
卫之遥一愣,瞥见老太太平静的侧脸,心头倏然收紧,跪地道:“请老夫人饶过小姐,卫某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老夫人道:“起来吧。”
她伸手要搀,卫之遥却是纹丝不动地跪在地上,一副不得回应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谢老夫人一笑:“苦肉计加忠心论,这招对彬儿好使,对老身可不好使。你若想你小姐平安无事,还是收敛些脾气,别这么倔强。”
那声音不紧不慢,却仿佛有千钧之力,令卫之遥不由自主起身,紧张地垂下头。
谢老夫人牵着他道:“来,咱们这就去布行瞧瞧。呵,老身跟大媳妇二媳妇去说跟你来买香,是怕她们听你得了好处,一起排挤你……”
卫之遥忍不住道:“老夫人,卫某一介男子,未曾……未曾想过……”
老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我几时说过要你做彬儿的真媳妇了?在大堂上那是哄你们的,不然你怎么还能站在这儿呢?”
卫之遥额前冒出冷汗,不知该说什么好。对方明明眼盲,那毫无焦距的眼却比普通人更加犀利,棱角都露着风霜磨砺出的锋芒。
“老身知道你肯为你小姐死,”老夫人缓缓地拉起他说,“可老身不想你死。你是个好孩子,甚至比我们谢家那五个孩子都要好。”
卫之遥摸不清对方的意图,便以沉默消极抵抗。老夫人听他半晌不言语,笑道:“老身说得都是肺腑之言,可没消遣你的意思。”
卫之遥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请老夫人明言,给卫某一个痛快!”
谢老夫人拄着拐杖默立良久,这才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从今往后,像待程瑶英那样,待我的小孙儿。做他的护卫,待在他身边。”
“只有这样,你既不辜负程瑶英,也不亏欠我孙子。这为仆之‘忠’和为君之‘义’,才能两全!”
“你自己,瞧着办吧……”
……
“小姐……卫某恐怕,再也无法做您的护卫了……”
卫之遥凝视着自己布满薄茧的双手,倍感凄凉地自言自语道:“不过,若是那人敢对你有一点不好,我就算拼了命也……”
门呼地一声被推开了。卫之遥警惕地朝门口一瞧,见谢予彬一手扶着门框,肩上披了件避寒的长袍,两脚刚踏进这间屋子,神情在灯光里模糊不清。
两人视线交错,却谁也没看清谁的表情。良久,谢予彬慢吞吞地走到桌旁坐下,打量着整间敞亮的屋子,手指轻叩桌面,道:“就快要入秋了。”
卫之遥低头不语。谢予彬故作轻松地左顾右盼,摆出个从容不迫的样,说:“我昨儿个只盖一床被子,觉得有些凉了。”
卫之遥还是不说话,或者说是不明觉厉,不想理他。谢予彬自己装得很没意思,便恹恹地道:“你觉得呢?深更半夜时,可觉秋气乍凉?”
“不。”卫之遥回答得十分吝啬。
谢予彬定定地瞧了他半晌,本想先开口嘘寒问暖,见卫之遥十分敷衍,心里不由窝了团火,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很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嫌疑。
卫之遥刚要闭目打坐,谢予彬还不死心地要引起他的注意:“我打算娶个二房进来。老祖宗让我来跟你知会一声,问问你——”
卫之遥干脆地说:“您自便。”
谢予彬瞪道:“我还没说呢!”
卫之遥眉头冷淡地挑了一下:“都随便。”
谢予彬舌头差点打了结,瞧着卫之遥冰冷的侧脸,心想着好言好语对方不理,便凶恶地一拍桌子,道:“不知好歹,你——”
“少爷!您在这儿啊!”
关键时刻,福安扑门而入,躬身说:“老爷找您去书房,现在就叫您去。”
谢予彬没发作成,还有点咽不下那口气,便问道:“急吗?”
福安道:“挺急的。“
谢予彬恨恨瞧了卫之遥冷漠的背影片刻,终是气鼓鼓地起身,一脚踏出屋子,拳头一攥,把门摔得惊天动地,窗纸都呼啦啦发抖。
卫之遥将烛光熄灭,和衣躺在床上,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
入夜,万籁俱寂,枯萎的草丛中可闻虫鸣阵阵。
卫之遥呼吸平稳轻微,正躺在一片黑暗之中,突地两眼一睁,目光如一把刚出鞘的寒剑,闪出锋锐凛然的神采。
他挺身一跃,手脚灵活地顺着房柱向上攀爬,屏息侧耳,听那砖瓦后细微的动静。
彼时,夜已深。
6
谢予彬从卫之遥那里急匆匆地回到深宅,踏进一间厢房,对那坐在桌前秉烛写折子的男人喊了声:“爹。”
他沉默着跪下,良久后,谢丞相才低声问道:“程瑶英,你找的怎么样了?”
谢予彬郁郁道:“……并没那女人的下落。”
谢丞相冷哼一声,又问:“那个叫卫之遥的护卫呢?”
谢予彬犹豫道:“……儿子将他安置在西南的空房。”
谢丞相这才将目光从折子上移开:“你打算怎么处置?”
谢予彬一怔:“处置谁?”
谢丞相盯着他道:“那两人,下落不明的程瑶英,和近在眼前的卫之遥。”
谢予彬额上冒出冷汗,抿唇道:“儿、儿子不知……”
谢丞相盯着桌上幽幽闪着绿光的玉狮子,道:“那卫之遥要再不肯说出程瑶英的下落,你就让他以命抵程家欠我们谢家的债吧。”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谢予彬震惊道:“这……他……可、可大母那边……”
谢丞相说:“老太太犯糊涂,咱们可不能任凭这么荒唐的事继续下去。”
谢予彬脱口说道:“不成!”
谢丞相目光突然犀利:“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谢予彬忙道:“儿子逾越!可是爹,那卫之遥……现在大母欢喜他,儿子怕万一因为他这个微不足道的人,让大母郁郁不乐,到时候……”
谢丞相一顿,定定瞧着谢予彬道:“那你是不打算为咱们家开枝散叶了?”
谢予彬低头道:“儿子打算,再娶个二房,延续香火……”
“你个混账东西!”
只听一声怒吼,谢丞相怒气冲冲地抄起手边的书卷扔过去!
那书从谢予彬耳边擦过,谢予彬低头不语,谢丞相气得直拍桌子:“当初我就说,程瑶英那女人性子烈,你一没本事,二没手段,根本压不住她!我为程家的事费了多少心力,这下好了,媳妇没讨到,倒给咱家弄进个男人来!现在不仅你成了个大笑话,连我,连咱们谢家都被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当谈资!”
谢予彬在袖子下攥紧了拳头,谢丞相气得在桌子后来回转圈:“你瞧瞧你大哥,年少荣登三甲,位列朝堂权臣!你二哥虽然不是什么显贵,可也精通商道,在京城赫赫有名!就剩你一个,成天要么在烟花地鬼混,要么在家里捣乱,现在还捅出这么个篓子!我们谢家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偏偏出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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