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谢予彬那关切而忧心的目光,卫之遥胸中涌起一股不知是苦是甜的血气。就在他神色恍惚时,一个妍丽的女子已从内室走出,轻唤着他的名字。卫之遥抬头望向对方,一时竟哑然凝噎。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对这张面容念念不忘,可经历几番波折,那曾让他怦然心动的感觉竟然在胸腔中所剩无几,唯一尚存的,大概就是那一点不变的忠心。
他想起谢予彬的嘱托,又目光凝重地看了看程瑶英,手心不由沁出了汗。陈景洛与他毫无关系,若是可以,他拼尽全力也要保护谢府。但若是她真的和陈景洛谋划共事,执意要取谢家人的命,他又该如何?
“阿遥,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程瑶英缓缓开口,拉着他在桌边坐下。
“阿遥,我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之后的决定,我不会干涉,但希望你一定要想好。”程瑶英话未说完,卫之遥突然觉得哪里不对,问道:“小姐……你的孩子呢?”
程瑶英的目光一怔,随即黯淡下来:“孩子……没有了……”
卫之遥脑中轰隆一炸,几乎是跳起来问:“小姐,是不是我那晚对你投掷暗器,你才——!”
“不,不是这样,你冷静些!”程瑶英拉住卫之遥,将他安抚到椅子上,慢慢道出原委。
“其实,我与之私奔的那个人,就是陈景洛。他说,他陈家一家老小被谢贼害得颠沛流离,他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从流放途中逃回来后,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
程瑶英擦擦眼角,继续道:“他听说我要与谢予彬成婚,回来找我时,已经在灵山聚集了一伙力量。你也知道,他孤身一人,身边聚集的也都不过都是贪财图利的盗贼,哪能委托得大事?我苦苦劝他,不要心急,要耐心积攒力量,待时机成熟了,再扳倒谢家。可他就是不能等……”
卫之遥听到“扳倒谢家”四字,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谢予彬,因此对这话隐约感到不快。
程瑶英说:“后来他想抓了谢丞相,便派人偷袭谢府……就是那晚上,那些盗贼办事不力,竟把谢予彬绑错了来。”
卫之遥默然,他那晚并没认出程瑶英,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程瑶英幽幽道:“没关系,我不怪你没认出我。也是,一个孕妇,曾经的女侠,怎会干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
“小姐……”
“那晚上我不想看他跟你争斗,因此故意装昏,逼他离开。谁知自从绑杀谢丞相未遂,他便一天比一天焦躁。他问我你是谁,我厌他这般心绪不宁,偏不告诉他。他后来还是知道你的身份,便声声指认我与你有私情,竟怀疑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卫之遥更加默然。
程瑶英安定了一下心神,叹气道:“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脾气也暴躁得多,实在受不了他这么疑神疑鬼地待我,就负气离开了……也是我自己不懂事,那时正是寒冬时节,朔风凛凛,我一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去,流了满地的血……我以为我要死了,可他还是找到我,抱着我哭个不停,说‘阿英,对不起,是我错了’……”
屋内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凉风扑打窗纸的声音,程瑶英轻轻道:“幸亏这位菩萨心肠的沈大夫,把我的命救了回来。我在治病的时候,就一直在回想过去的事,想我任性又自私,既骗了谢予彬,也害了你,可能老天也要罚我,所以让我受了这一遭苦,幸好,这都过去了……”
卫之遥心里正一团乱麻,程瑶英却把他的手轻轻握了住。卫之遥看了看那两只交叠的手,心情复杂难言,他曾梦寐以求地想握住她的小手,如今却觉得无比煎熬。
他在想谢予彬,那个少爷的脸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盘桓。他把他放走了,他现在怎么样?他的父亲,他的兄长又会怎么样对他?他还能在谢家立足么?
卫之遥目光空茫,拳头无意识地捏紧。他突然后悔就这么草率地出了府,他应该把谢予彬带走,或者执意与他风雨同舟。可如今他竟留他一人去承受这一切……
这突如其来的懊悔几乎要让他要发疯。
程瑶英静静地看了卫之遥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面庞,忍不住伸出手,抚平他眉间的沟壑。
“从小你就这样,”程瑶英微微笑道,“什么事闷在心里,不言不语的,净自己难受。”
“小姐……”
他心急如焚,想打听陈党的动向。谁知程瑶英目光在他身上微一流连,竟颇为惊奇地发现了他腰间的玉佩:“这青玉佩……谢予彬给你的?”
卫之遥点点头,把那玉佩解下,搁在手心的凹陷里,程瑶英凑上前细细打量,惊叹道:“还真的是那一块……”
卫之遥不解:“这玉有什么稀奇的?”除了是谢予彬给的,他里里外外地摩挲,并没发现什么值得留心的关窍。
“我们成婚前,他曾跟我说起过这块玉,”程瑶英情不自禁地说道,“他说,这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他看这块玉比看他自己的命都重要。他娘让他找一个真心喜欢的,愿意一起白首偕老的人,把这玉给对方,保其一世的平安喜乐……”
话说到一半,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卫之遥嘴唇上的咬痕,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闭口不言,目光里带了三分惊愕。卫之遥深吸一口气,觉得那玉佩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的整条手臂都在不住地颤抖。
——这东西我太多了,只不过随便挑了一件给你……
——但你必须重视,不准丢了。
——等你从这里出去,就算是见了程瑶英后,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也必须要把这玉佩好好地、一天到晚地放在身上。明白吗?……
谢公子……谢予彬……你啊……
待对方手里的丝帕轻抚过自己的眼角,卫之遥才从混沌中清醒。他的双眼因哀痛而变得浑浊,突然用另一只手按住发颤的手臂,五指收拢,将那枚玉佩牢牢地攥在手心。
程瑶英看着他的反应,目光逐渐黯淡了下来,那抹绿意被埋葬在了土壤之下,压了满满的寒霜。
“我跟陈景洛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起身,黄色的衣衫色泽明快,却掩不住她眉间的一点伤怨,“你站在哪一边,对我而言,都无所谓。”
“四天后的三更天,陈景洛就要联络刺客,入府刺杀。到时候你再作决定,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第五天,五更天,我就在城外的乱石坡等你。这江湖很大,我们才走了万分之一的路……你自己决定,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21
谢府的下人们被全数遣散,福安含泪最后看了一眼谢府的漆金门牌,双手合十,在心里向菩萨祷告半天,才背起包袱,脚步沉重地离去了。
偌大的深宅,静得滴水可闻。
月色被乌云遮住,只剩一叠浓重的忧郁,将天地围得密不透风。凉风飒飒,惊动虫鸟花草,偌大的一层黑影飘忽不定,似幻似真,浪一般地汹涌而来。
数十个黑衣人如幽灵般伏在房顶,只有眼珠子在两只眶中木僵僵地转动,看上去还像个活物。
角落里,两个武夫正在交接位置,一人道:“都第十天了,这府里的人天天一惊一乍,对付屁大点的蚂蚁都得弄出个金刚圈,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另一人嘿嘿笑道:“不来还不好?来了你能应付了?谢丞相管吃管住,付的酬金还不少,这么个便宜的冤大头,还有哪儿能找?”
那人低声道:“你这么说谢丞相,当心小命不保!”
对面那人冷笑道:“这老头连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指望咱们给他续命哩!”
话音未落,一支袖箭噌泠泠从射来,直插入那人的喉咙!那武夫惊恐地嘶叫一声,声音仿佛用锯条切割一块石头,只见鲜血从喉头蜿蜒而出,魁梧的身躯在一瞬间软绵绵地倒地。
对面另一个武夫显然被这出其不意的一箭惊住,直到长剑的寒光逼近自己瞪大的瞳孔,才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有——刺——客——!!”
崔凤在门内一手拎着只板凳,死命向外推搡冲撞,扯起一把尖锐的嗓子道:“谢予靖!你给老娘把门打开,老娘跟他们拼了!”
谢予靖出了满头大汗,使劲想把门里那婆娘的蛮劲压下去。他听见喧嚷声越来越近,那些刀光剑影、血腥杀戮的场面对他而言如同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但那些碰撞声和惨叫声又是如此清晰,刮得人的头皮阵阵发麻!
他眼眶一酸,铁了心把门一顶,吼道:“崔凤!你给我好好躲在这儿,千万别出来,懂吗!!”
崔凤还是在门内狠撞,尖锐的声调里带了些许哭腔:“滚你的,少看不起人!让他们放马过来,老娘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大不了咱夫妻两个死在一块儿!”
谢予靖正哆嗦着手给锁头上锁,突然听崔凤尖叫道:“他们从那边跃进来啦!”
只听屋内轰隆几下,似乎传来泥墙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声声嘶叫,鼓噪在耳边。谢予靖把锁头狠狠一甩,在千钧一发之际把崔凤拽出来,拉着就一路狂奔:“走!”
那几个黑衣人气势汹汹地就朝人追,一脚刚踏进院子里,又被府中把守的武夫拦截住,两拨人就这么混乱地在黑夜中交手,人声嘈杂,吼叫声此起彼伏,彼此打得不可开交。
谢予靖拉着崔凤,气喘吁吁地喊:“大哥!”
谢予瑾身边护着几个练家子,一见那二人好好的,忙上前道:“快过来!那些刺客进来了,爹在哪儿?!还有三弟,你们可看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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