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过只要他好好的,他宁可死!他在离去的那几天,在心底祈盼对方能安然无恙,可现在呢?他亲眼看着那把刀插入对方的身体,看那鲜血汩汩流淌,什么也没有赶上!
看到他瘦弱的躯体死气沉沉地跌倒在地时,听到那声充满心酸与欣然的“阿之”,他才悲痛不已地想,为什么自己犹豫至今,平白辜负了那一腔深情?!
卫之遥眼眶一热,抑制不住地酸意如蔓藤般从胸腔攀爬而上,扼住了他的咽喉。
那只青玉佩就系在他的脖颈处,紧贴在胸口的位置,炙得他的心又痛又暖。
“公子,如果没有你……”他想着,心中涌动着一股要将七魂六魄烧灼的热意,“这世间,还有谁会关心我,是不是平安喜乐?”
剑身发出肃杀的啸声,如万千野马脱缰而出,从茫茫原野奔腾而来!
卫之遥怒喝一声,剑影在手中纷飞。他迎着对方的狂风骤雨,带着几乎要将五脏六腑焚毁的悲痛和愤怒,挥动长剑与陈景洛殊死一搏!
他面前的不是程瑶英,他的剑,也不再是一场难以言说的心意。
他手中的剑,只为他爱的人而挥!
铿锵几声,刀剑发出短促的鸣叫。天边泛起鱼肚白,草木上溅满了干涸的血迹,无不在向阳光昭示着夜晚的一场恶战。
弯刀被震飞,陈景洛的胸膛被一脚踢中,口吐鲜血,跌飞出去。
卫之遥收剑于胸,侧脸的冷意被阳光一点点驱逐,漆黑的眸子隐隐闪着微光,显得平静而沉稳。
他终究破了自己的心魔。
卫之遥淡淡地看着匍匐在地的陈景洛,说:“你输了。”
陈景洛吐出一口血沫,攥紧了拳头,将手搁进胸前的衣襟内,缓慢地掏了掏。
卫之遥上前几步,冷冷地把剑锋移到对方的脖颈处:“有我在,你莫想再耍花招……”
话音未落,他却是怔住了。
对方从胸前掏出了一只荷包,精致小巧,针脚虽然有些歪斜糙拙,但很绵密。很明显,是个女人,还是个不算心灵手巧的女人,耐着性子一针一线,无比认真地缝制而成的。
“阿英……”
陈景洛无限深情地看了那荷包一眼,将其攥在手心里,咬破自己的舌头,自尽身亡。
卫之遥静静地看着他合上眼睛,嘴边的鲜血一滴滴落到尘埃遍布的青砖上,眉宇间的暴戾逐渐消散在暖融融的阳光下。
流动着光华的剑锋从那毫无血色的脖颈处移开,再未上前。
远处传来击鼓的声音。天亮了。
23
“咣当”一声,那沾了血的短刀落进铜盆里。沈郎中揩揩额头的汗,欣然道:“成了!”
谢予靖简直要给这大夫跪下了,热泪盈眶地说:“多谢沈大夫,您可真是扁鹊再世,活神仙!”
沈郎中忙拱手道:“不敢当!……其实鄙人有一句话,关于小公子的病情的,不知当说不当说……”
谢予靖一听有事,脑袋顶冷汗直冒,期期艾艾地问:“您……请说……”
沈郎中捻须沉吟片刻,这才慢吞吞道:“小公子福大命大,这刀一旦再深入一寸,即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而今伤势虽浅些,但其中伤害,也难以免除……”
谢予靖急吼吼地说:“大夫,您有啥说啥,咱承受得住!”
沈郎中一听这话,才叹了口气,幽幽道:“小公子这条胳膊,虽然不能说彻底废掉,但什么时候恢复力气,能不能恢复力气,就要看天意了……”
沈郎中前脚刚从谢予彬房中出来,后脚又随谢予瑾去谢丞相房里看情况,忙得晕头转向。谢予靖愁眉苦脸地迈出房门,打发那些还有精神头的武夫去街上多请几个大夫。
卫之遥抬头看了白莹莹的天空一眼,缓缓上前说:“二公子……”
谢予靖一见卫之遥,忙把一张纸塞到他手里:“哎卫兄弟,来得正好,帮你二哥把这告示贴到门上,让那些下人都回来……”
那张纸在他手里举了半晌,卫之腰不但没接,反把一枚玉佩塞到谢予靖手中,道:“二公子,把这玉佩放在三公子身边,或许能讨个吉利。”
谢予靖怔然抬头,见卫之遥沉声说:“实不相瞒,我还有要事在身,需得离开一阵子。”
对方虽说要离开一阵子,但谢予靖心思一转,却隐感不对。
他沉默半晌,说:“你当真要走?你知不知道,三弟他……”见卫之遥自始至终低着头,谢予靖又叹了口气,转身摆了摆手,低声道:“罢了,人各有志……你走吧。”
城外,芦草稚嫩的草茎轻柔地映着熹微的晨光,在萧瑟的风中翻涌着白色的波浪。几只鸟儿在树梢一跃而起,展翅高飞,云朵拽着天空的尾巴,随无穷无尽的日光流向远方,留下一道道银色长滩。
卫之遥远远就看见在土坡上坐着的那个肩背斗笠的黄衫女子。她身边停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背上搭着一个包裹,长长的头发高高束起,带着几分飒爽不羁,依稀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程瑶英正在专注地打量着一把长剑,她将手搁放在那薄而硬的剑刃上,目带赞许之色地轻轻抹过。她微一抬眼,倏然瞥见那个沉默站在自己身侧的男子,吃了一惊,锋利的剑刃登时将手心划出一道浅痕!
“啊!”程瑶英惊呼一声,一旁的卫之遥已急忙上前,从胸前胡乱扯出一张帕子,给她把伤口包扎好。
“阿遥,”她目光闪烁地看着卫之遥沉默而刚毅的面容,叹息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最后一眼的。”
卫之遥单膝跪地,解下腰间的剑鞘,双手捧上:“这是小姐您的剑,属下感谢您相助,如今事已解决,这宝剑也该物归原主。”
程瑶英默默地接过那柄剑,与自己手中原来拿得那一把,一齐系回了腰间。
她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卫之遥缓缓道:“他……”
“我知道!”程瑶英突然又打断了卫之遥的话,“他死前,有没有……说什么?”
卫之遥沉默片刻,从胸前掏出那只荷包,郑重其事地放在程瑶英手中。
“这个,”他说,“也该物归原主。”
程瑶英怔怔地看着那只荷包半晌,杏眼微红,逐渐闪出了晶莹的泪花。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清脆悦耳,目光澄澈,苍白的双颊泛起红晕,一如年少时那般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卫之遥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程瑶英已点足一跃,轻盈利落地翻身上马,将斗笠扣在头上,调转了马头。
“小姐!”卫之遥唤道。
拂过的清风将她眼前的薄纱掀开,隐约露出佳人面容的一角,程瑶英勒紧马头,笑着向卫之遥摆手:“以后,莫要叫我小姐,叫我女侠!”
卫之遥见她笑容明媚,嘴角也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只见程瑶英摇着那只被他包扎过的手,笑着说:“阿遥,我以前总是找不到的那条帕子,而今终于又看见它啦!山高路远,天涯海角,今日一别,江湖这么大,你我来日再见!”
听她的声调豁朗而明快,卫之遥漆黑的眸子亮了起来,似乎片片阳光从天空洒下,全然透入了自己的心窝。他情不自禁地喊着:“女侠,多多保重啊——!”
程瑶英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一扬马鞭,那枣红色的骏马抬腿嘶鸣,迅捷地往前方宽广无垠的天地奔去!只听“嘚嘚”的马蹄声逐渐变弱,所及之处,扫起阵阵沙尘,矫健的马儿载着那个娇艳明媚的黄衣少女,消失在阳光灿烂的远方。
目送程瑶英的身影远去,卫之遥心头骤然一轻。他第一次如此急切地施展轻功,朝热闹喧嚷的城中飞奔而去!
那座充满着烟火气的小城,没有热血沸腾的江湖豪情,没有荡气回肠的恩怨情仇,却有着他的归宿。
这已足够。
谢府曾经的丫鬟小厮听说歹徒们被处置,都欢天喜地地重入家门。衙门的人来清点歹匪,留着的活口便成了人证。仆役们忙着清理屋子和院子,谢丞相的屋子里也多了好几个大夫进出,阴森冷清的谢府一时间又变得热闹起来。
唯独谢予彬门前,只有福安一人忙来忙去。有小厮要跟着进去伺候,都被福安神秘地拦在外面,低声道:“没看出来咱主子在等人么?……不该往上凑的时候别瞎凑!”
卫之遥一脚踏入谢家大门的时候,崔凤正捏着个帕子,跟管账的先生算该付给那些武夫多少银两。卫之遥在一旁耐心地等着二人说完,崔凤一回头,见了他跟见了鬼似得吓了一跳,哆嗦着手里的帕子说:“你是真的?”
“二夫人。”卫之遥温和地点点头,以示自己是个大活人。
崔凤瞪着俩眼瞅着他,越瞅眼越大,最后亮得如同个熠熠生光的白玉盘!她回过头,咯咯大笑几声,朝里屋乐不可支地喊了一句:“谢予靖,你这回可猜错啦!咱弟夫回来啦!”
弟夫……
卫之遥听到这奇怪的称呼,眉头抽搐了一下。福安在这时候已适时地迎了上来,眉开眼笑道:“卫爷,您可算回来啦!这边走这边走,小的带你去……”
谢予彬靠在床头,一只手松松散散地搭在腰际,另一只苍白得透明的手拎起那枚青玉佩,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在那碧绿圆润的玉色中凝视着自己的双眼。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一束阳光从缝隙中豁然涌入,扬起地面上颗颗金色的浮尘。那个人就站在门前,身后是温暖的阳光,漆黑的眸子里冻结着说不尽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动情地融化成浩荡江水,朝他奔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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