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彬瞪眼:“那你装甚么?”
卫之遥一脸理所应当:“莫非谢公子还想听下去?”
谢予彬:“……”
卫之遥只道:“要是担心老夫人,就快些随我回去,师太不是俗人,别拿琐事跟她讲了。”
谢予彬觉得对方说得有理,可又不愿意认同,只倨傲地哼了一声,跟慧静告别,继续边走边踮脚撩袍,莲步在泥巴上开了花,比大姑娘还讲究。
卫之遥无奈,寻思就算是程瑶英,也不曾这般娇气。他有点不耐,在后冷声道:“卫某以为,老夫人的安危可比一件袍子重要得多。”
谢予彬又被激怒,回头道:“你敢咒我大母?!”
卫之遥拧起十字眉:“谢公子可否不要上纲上线?”
谢予彬被他这颇为无礼的口气说得好不恼火,索性放下袍子,怒不可遏道:“我偏不听你的,你不过是个奴才,还管到我头上来了?你这么厉害,怎么还在地上站着,不窜天去啊?!”
谢予彬气蒙了眼,昂首转身,大步刚迈到一半,突然踩到个硬邦邦的玩意儿。霎时天旋地转,首尾颠倒,谢予彬脚下一滑,直像个铁皮桶从衰草茂盛的土坡上滚了下去。好歹命大,半途被拦腰卡在一株苍松上,四仰八叉地翻白眼。卫之遥也被他这一滚弄得猝不及防,忙跃下去捞人。
浑身拆筋扒骨似得疼,衣袍也被泥巴蹭得五彩缤纷,谢予彬拿拳头愤怒地捶树咆哮道:“他娘的,什么鬼东西绊得我好惨?!”
卫之遥木着脸朝不远处指了指,谢予彬一看,草丛间一颗圆滚滚的骷髅头大摇大摆地摆在中央,正是自己昨夜扔下山的那一个。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仿佛二十年来没遇到过的倒霉事全扣在自己脑袋上。对此,谢予彬心里又气又苦又委屈,简直欲哭无泪。
谢予彬正苦兮兮地怨天尤人,卫之遥却突然将后背对着他,蹲下`身来。
谢予彬被他这动作弄得一怔,低头看自己一身泥垢,又看了看对方宽厚结实的肩膀,生硬道:“……我衣服上都是泥。”
卫之遥倒是干脆:“无妨,卫某不曾嫌弃公子。”
谢予彬闻言,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就把整个身子压在卫之遥背上,一边伸胳膊蹬腿忙得不亦乐乎,嘴上还不消停:“你自己说的,到时候敢嫌本公子,要你好看!……”
卫之遥把他往背上颠了颠,待后背那条大号人肉虫子拱拥舒服了,这才大步流星道:“您多虑了。”
谢予彬一被人伺候上,立马得便宜卖乖,气哼哼道:“嘁,才没多虑呢。就你昨晚上三番两次吓唬我,最后还跟我来硬的,就是让人不放心!谁知道若是本公子哪句话说不对了,你就故意把我背到一个穷乡僻壤,再来个金蝉脱壳撒手不管,让我一人自生自灭哩!”
卫之遥被他说得有点恼:“听谢公子这么说,卫某倒真是个卑鄙无耻之人了!”
谢予彬见他的反应难得激烈,顿时来了精神:“哎哟呵!你不卑鄙,为何帮那程瑶英逃婚?你不无耻,一个大男人怎么穿喜服扮新娘?你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看上京城谢三潇洒倜傥,才故意跟程瑶英‘狸猫换太子’,想跟我春风一度?”
卫之遥脚步一顿,作势要甩人,谢予彬赶紧抱住他的脖子,嚷道:“不过开个玩笑,你这人真没意思!不禁逗!本公子不跟你玩了!”
卫之遥阴沉着脸,不发一言,只闷头背谢予彬往山下走。谢予彬想到程瑶英,不由心绪烦乱,全无半点喜悦。自己这辈子没什么雄心壮志,就想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宜家宜室,两厢恩爱,与之白头偕老。可天不遂人愿,爵禄争不上,行商不济事,连“媳妇”都成了个男人。
谢予彬心里闷堵,咕哝道:“……本公子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上辈子不知道欠了你什么。自从你进了家门,又是被绑又是被吓,想离你远些,还差点摔成个开瓢葫芦!”
卫之遥淡淡地道:“照这么说,卫某连夜赶来救人,彻夜添柴生火,还要背公子走回府中,岂不是欠得更多?”
谢予彬一听,摸摸鼻子:好像是这么回事。顿时心情舒畅,也不再埋怨。一路看松泉溪石,红叶珊珊,他吹起哨子哼起歌,一腔悠扬惬意,伴着清脆悦耳的鸟叫,在远山白云间撒欢儿地飘荡。
内室放着好几架暖炉,跟蒸包子一样,烘得整间屋子热气腾腾。崔凤摇着扇子,干脆把袖子卷起来,随柳容坐在谢老夫人床边,细声安慰。
一小厮端着汤药进屋,崔凤接过,拿汤匙搅了搅,轻吹几口气,示意柳容将老太太扶起,将碗递上:“大母,药煎好了,您趁热喝了吧。”
谢老夫人气息低弱,声音嘶哑道:“……彬儿,还没回来吗?”
崔凤和柳容无奈地对视一眼,崔凤抚慰她道:“就快到家啦。大母您把药喝了,待病退了,精神头养足,也好见彬弟不是?否则依他那个性子,瞧你病卧在床,指不定得多难过吶!”
谢老夫人咳嗽几声,缓缓道:“是啊……那孩子瞧我病了,又得哭了……我得挺过来才是……”她接过药碗,艰难地将满口苦药咽下肚,颤巍巍地躺下歇息。床前二女见她喝得痛快,都面露欣喜,崔凤喜道:“我就说,这小疾怎能困住大母?这样下去,估计明儿个就能见好了。”
崔凤收拾了碗碟,刚要让下人端出屋子,突听身后柳容惊叫。她吃惊地回头一看,谢老夫人弓着身子趴倒在床边,面色蜡黄,刚喝下的药吐了一地。
柳容当即就被吓得哭出来:“大母……大母……”
崔凤赶忙支使下人道:“快收拾干净!”又上前去扶着老太太,不住抚她心口,口里惊慌地喊着:“来人啊!来人啊!”
屋里的人都着了慌,没头苍蝇似得乱转。这时一个仆人风风火火跑进来,跟端着托盘出去的人撞了个满怀,碟子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崔凤怒道:“一个一个,毛手毛脚的,慌张什么?!”
那跑进来的下人喜声道:“三少爷回来啦!”
众人还来不及欣喜高呼,谢予彬已飞一般地跑进屋子,行头还没来得及换,一身的泥巴,俏白的一张脸泪如泉涌,哭喊道:“大母,大母!都是孙儿无能,孙儿不孝,您还好么?!”
老夫人眼皮下淌出两行热泪,伸开瘦弱的双臂,也大哭道:“感谢老天爷,彬儿回来啦,我小孙儿平安回来了……”
祖孙俩抱在一起痛哭,崔凤想起大夫说老夫人不得大动感情,正急得冒汗,瞅见卫之遥随之走进,跟看见救星似得拉过人道:“小卫啊,大夫说了,老祖宗现在不宜动气,你瞧她哭成这样,自是不好……”
卫之遥了然,上去到那哭哭啼啼的二人身边,低声道:“老夫人,谢公子安然无恙,只身上衣服脏乱,不如等一切打理好,再来看您?”
卫之遥一到跟前,谢予彬突然不好意思再哭,便扁着嘴憋泪。谢老夫人也握着卫之遥的手,感慨道:“卫儿,这次辛苦你了!”
卫之遥见老太太病容苍白,心中难过,只道:“老夫人,谢家对我有恩,这点小事,不足为道。”
谢老夫人又躺倒在床,依然抓着卫之遥的手腕不撒,却对其他人说:“容儿凤儿也去歇息吧,还有彬儿,去换身衣裳,老身这儿有卫儿陪着就好。”
卫之遥恭顺地坐到床边,谢予彬一想有这人陪着大母,也莫名心安,使唤下人回房洗漱用饭去了。崔凤和柳容也随之悄声退下。
“咳咳、咳咳咳……”
谢老夫人皱着满脸风霜,剧咳不止,卫之遥往其肩头几处大穴一点,老太太一口淤气顺下去,嗓子也清凉了些,这才吁了口气。
谢老夫人头挨着软枕,仍是抓着卫之遥的手,缓缓道:“卫儿,你过来,老身有话,要跟你说……”
卫之遥侧头上前,只听对方道:“彬儿昨晚,可是被劫到了灵山?”
卫之遥答:“没错,那些歹徒功夫不过尔尔,不足为惧。”
谢老夫人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那你们,有没有去凝枫庵吶?”
卫之遥道:“去过了。公子认得路,说要去那儿看看,是什么好地方,能让您呆那么多年不回家。”
谢老夫人喃喃道:“那孩子,还记得路呢……”
卫之遥不解其意,谢老夫人又道:“卫儿,昨夜打雷,你陪在彬儿身边,是不是挺头疼的?”
卫之遥不知该怎么接话:“这……”
听他说话吞吞吐吐,谢老夫人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知道……彬儿怕打雷,从小就怕极……只要天上电闪雷鸣,这屋里头定是灯火通明,好几人陪着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呢!”
卫之遥回想昨夜谢予彬那乖戾模样,这才恍然。老太太笑了几声,突然戛然而止,心头苦涩不已,哀声道:“……说到底,都是老身的错……是老身对不起那孩子……”
卫之遥一惊,道:“老夫人莫要这么说!您是长辈,何来对不起晚辈一说?”
谢老夫人心头涌起痛苦,不由攥紧卫之遥的衣袖,断断续续道:“当年我一意孤行,要上灵山祈佛……那孩子娘去得早,跟我最亲,我说,‘大母要去灵山了,保佑你和你爹,你大哥二哥,还有你们的后代,平安喜乐’。哪知那孩子就是哭啊,闹啊,说什么也不让我走,我当时心一狠,趁着那孩子不在家,连见他最后一面也免了,直接坐着马车,上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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