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真鬓发梳得整整齐齐,他如今也不算年轻了,眼角甚至有细微的纹路,看着高深莫测,并不如旁人所说的那样不堪无用。他笑了笑,道:“我知道,第一次关押的是陛下的叔父,叛乱谋逆的周胤清。”
周崇慕点点头:“先生倒是对我朝的宫闱秘闻很是了解。”
奕真仍然是那副笑容,心平气和的样子:“也算不上宫闱秘闻了,陛下铁血手腕,对自家人尚且能下狠手,一瞬间朝野为之惊惶,陛下经此一事就坐稳了皇位。”他抬头看了周崇慕一眼,戏谑道:“我还知道,陛下决心诛杀叔父,并不仅仅是发现他想谋逆。”
周崇慕也并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应,他平静反问道:“谋逆之罪,在任何国家都该被诛杀才是,怎么,朕不该处死叔父么?”
“陛下早已发觉老王爷里通外国,分明已经忍了那么久了,怎么就突然忍不得了呢?莫不是发现自己的心上人遭人觊觎,恼羞成怒了吧。”
周崇慕的手指突然攥紧,警惕地盯着奕真,奕真摆摆手笑道:“陛下不必如此戒备,我已是阶下囚,做不出什么翻天的事情了。只是临死前,有些话想同陛下说个清楚,免得这秘密带到地底下,陛下永远蒙在鼓里。”
“陛下手里负责监视老王爷动向的探子告诉您,老王爷心仪林公子,见林公子丧父,在京中生活孤苦,想要请旨接林公子去自己封地。因此陛下十分愤怒,放弃了对老王爷的监视,提前动手,将老王爷下狱。”
“叔父势大,一日不除,朕的皇座便一日不得安宁,先生有何高见吗?”
“陛下稳固江山,所作所为自然无可厚非,只是为了林公子一人,就前功尽弃,年轻人果然还是冲动。”
“你想说什么?”
奕真笑了笑,他分明已经处于颓势,却仍然平静安稳,说:“陛下竟然从未想过,当初林公子才多大?老王爷又见过林公子几回?怎么会突发奇想要接林公子去自己的属地?若是陛下当初能冷静一些,让手下的人再仔细追查,兴许之后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奕真抬起头来看向周崇慕:“消息是我放出去的。当时揣测陛下与林公子关系亲密,未曾想过如此亲密。”
周崇慕的手心开始冒汗,“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奕真的声音很轻:“老王爷十多年前就追查到齐国的情报机构,并顺藤摸瓜,摸到了启光大师那里。陛下知道启光大师是何人吗?”
周崇慕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启光大师,启光大师是林鹭祖父和父亲的师父,是他和林鹭的师父东一大师的师兄。
“老王爷所掌握的要比陛下多得多,他知道我也是启光大师的徒弟,而启光大师,是齐国人。启光大师一手缔造了齐国的情报系统,给了齐国在乱世中得以保全的机会。老王爷利欲熏心,手伸得太长,陛下容不得,齐国当然也容不得。算起来,是齐国和陛下联手除掉了老王爷。”
周崇慕此刻终于懂了奕真话里的意思。若是他当日冷静下来,再等一等,就能等到他的叔父与齐国的事情被查明,之后他和阿临就不会被齐国利用,互相伤害闹成今天这个局面。
周崇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所以启光大师和东一大师,也是因此决裂的吗?”
奕真点头,道:“东一大师认为学艺傍身,不该用在这样下三滥的心思上。启光大师认为东一大师不懂国弱可欺的惶恐,故而分道扬镳再无往来。”他突兀地笑出声:“好在林公子机缘巧合,被东一大师收作徒弟,倒是比他祖父父亲要光明磊落。”
周崇慕无言以对,沉默地面对着奕真。奕真闭上了眼睛,说:“我的话已经说完,陛下可以送我上路了,唯有最后一个心愿,希望陛下满足。”
“你说。”
奕真整理衣袍,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离间人心,生灵涂炭,我愿以一己之力担下这灭顶罪过,只求陛下万万善待我的国君,国君本非醉心权术之人,全为满足我一人志向罢了,如今就让他安稳度过余生吧。”
周崇慕朝后退了一步,震惊道:“你……你与他……”
奕真抬起头来,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发自真心的笑容,“陛下,情爱之事本就是两人之间的私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未必要闹得人尽皆知才算深情。”
鸩酒入腹,奕真先前的平静全数变作痛苦狰狞,周崇慕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说:“去通知赵盈堃一声,问问他奕真后事如何操办,全遂了他的心愿吧。”
赵盈堃被关在京中一处宅院里,周崇慕倒是不曾苛待他,指派了人监视他的同时,也很妥帖地照顾他。奕真的死讯传到赵盈堃那里,据说他整整一日粒米未进,吓得照顾他的宫女赶紧进宫同周崇慕回禀,生怕赵盈堃想不开自尽,罪责落到她们下人身上。 周崇慕听到消息,只吩咐手下人好好照顾赵盈堃。他笃定赵盈堃不会死,至少不会这样轻飘飘无声无息地死掉,奕真拿自己的性命给他换来的活下去的机会,他不会让自己死的这样难堪。 赵盈堃消沉了两日以后,遣人告诉周崇慕,希望能让他亲自将奕真火化。周崇慕思忖许久,最终点头应允了赵盈堃的请求。 奕真火化那一日,周崇慕在养心殿批折子,许久没有这样平静的时光了,周崇慕的心很静,包括当他收到赵盈堃投身火场,以身殉国的消息的时候,依然非常冷静。 他打开了从赵盈堃住处的书房里发现的罪己诏,心中产生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怅惘。很快,周崇慕将赵盈堃的罪己诏公布天下,赵盈堃在其中历数自己目光短浅、贪得无厌、引狼入室、灭族亡国的错误。 赵盈堃的自尽,意味着齐国彻底覆灭,三国割据的局势不复存在,南楚全数接收齐国国土,国土面积超过麟国,首次将目光投向广阔海域,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一个崭新的开始。 周崇慕也在期待。可命运并没有给周崇慕太多机会。 进入楚国腹地的倭寇一直在四处作乱,周崇慕派了许多人追捕,但倭寇狡诈,追捕只是杯水车薪,并没有起到很大的作用。 宁和五年十月,北宁城传来消息,倭寇绑架了林鹭,要求周崇慕亲自来北宁城赎回林鹭。周崇慕愤怒不已,他一直派人在北宁城照顾林鹭安危,又派出那么多人追捕,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将林鹭绑走。 能做到这一步,倭寇必定有内应,到底是谁成为了其中叛徒?周崇慕强行按下心绪,在朝臣当中仔细思索究竟谁会是那个叛徒。 周崇慕还没来得及出发,宫中就再次出事。大皇子的生母陈淑妃不忿于自己生下皇子还要被遣送出宫,更无法接受自己将要失去唾手可得的尊贵身份,心生怨念。 陈淑妃原本就对周琰荣兄弟二人极为怨恨,当年从护国寺回朝后,尽管周崇慕对周琰荣的偏宠只有短短一瞬,但对于一个疯狂偏执的女人来说,这已经足够多了。她认定周琰荣得了周崇慕的圣意,周崇慕已经在三个儿子中做出选择。 陈淑妃门楣不高,她的父亲也并没有享受到国丈般的优厚待遇。当初她轻浮急躁,如今在宫中坐了几年冷板凳也回过神来。淑妃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名头罢了,她不得圣心,宫里并没有任何女人留住了周崇慕的心。 这也便罢了,有了儿子她才有了盼头。但谁能想到周崇慕竟然会遣散后宫,连她们这些千辛万苦生下皇嗣的人也要被毫不留情地哄出宫。周崇慕丝毫不念旧情,不留情面。出宫在即,陈淑妃再也等不得,为了儿子她也要拼死一搏。 她不敢对周崇慕下手,却敢对别人下手。那个周崇慕放在心尖上的人她鞭长莫及,可放在宫里的小孩子却由着她拿捏。周琰荣因为曾接受过周崇慕转瞬即逝的宠爱,成为了陈淑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宫中的女人对工于心计一事上大抵是无师自通,陈淑妃在太医院里花了些钱,又从宫外想了些法子,二皇子和三皇子一开始只是不断地发热,后来便渐渐昏迷。慧妃机敏,断了二人的药,又停了来历不明的太医。眼看病情渐渐转好,淑妃便彻底崩溃,撕破脸皮,居然亲身涉险,带着自己殿里的人闯进了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殿内,想一碗药灌下去一了百了。 淑妃如此狂悖,殿内照顾皇子的下人们根本抵挡不住,闹得惊慌失措,惊动了宫里巡防的侍卫,这才传到了周崇慕那里。 周崇慕正为陆临被绑的事情愁眉不展,听到淑妃如此大胆之举,电光火石间仿佛有什么关窍突然想通。 就在周崇慕进了慧妃殿内,大家俯身行礼的瞬间,已经被制服的淑妃突然挣脱了侍卫,将那碗原本被侍卫收在一旁当做证物的药夺过来灌进了孩子的嘴里。 变故来得太突然,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静止了一瞬间,慧妃突然尖锐地哭号一声:“我的孩儿!” 慧妃猛地扑上前去将淑妃一把推开,抱起孩子开始抠着他的嗓子,想将方才灌进去的药吐出来。侍卫们如梦初醒,上前将淑妃团团围住,周崇慕想上前安慰慧妃两句,却又不知还说什么。 来的路上他已问过情况,二皇子和三皇子缠缠绵绵病了许久,慧妃几次朝养心殿请愿,希望周崇慕得空了去看看孩子,可那时自己在做什么呢?他有国政大事,他还要忙着料理赵盈堃和奕真,放下这些事他又在忧心他的阿临。 他的心思从没放在他的孩子身上,所以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情,他难辞其咎,他无言以对。这全都是他自己的错,因为他的冲动和幼稚,才将一切都搞砸了。他求不回阿临,眼下连他的孩子也要失去了。 淑妃已经全然疯魔了,她一直在狞笑着大喊:“都别活了!只有我的儿子能活!”几个侍卫勉强按住她,她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俯趴在地上,忽然又开始落泪,她哭闹着说:“陛下,您可真绝情啊!您真绝情啊!” 周崇慕让太医务必尽心诊治皇子,命人将淑妃带到正殿。侍卫们看淑妃的样子,并不放心周崇慕单独与她待在正殿。周崇慕摆摆手挥退了想跟着的下人,他按下心绪,耐着性子问道:“淑妃,朕问你几个问题。” 淑妃此刻神智却清醒了些,她惨淡地笑了:“事情都是我一人所为,是我妒火中烧,与若儿无关。陛下且放若儿一条生路吧。” “若儿是朕的儿子,朕当然不会亏待他。朕要问你另一个问题。”周崇慕紧盯着淑妃,道:“朝中联系倭寇的人,是不是你父亲?” 淑妃的面色瞬间惨白,她还未曾开口,周崇慕便挥挥手,说:“来人,把淑妃带下去,看好她,别叫她死了。” 淑妃被带下去以后,周崇慕只觉得身心俱疲,他怔楞了一会儿,又召来太医,问皇子诊治得如何。 被灌了药的是二皇子周琰荣,尽管喂进去的药量不大,诊治也算及时,但毒毕竟是毒,二皇子又年幼,仍是伤了二皇子的根本。 周崇慕听完太医的回禀,沉默许久,让太医退下。 他的儿子,他的爱人,如今都生死未卜,而他现在坐在这里,心中唯有无能为力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