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慕答应地很快,赵盈堃那边送了这么多封书信过来,周崇慕只回了一封,大概意思是敬重读书人,请齐国商户朝臣放心,在南楚读书的学生一定会被妥善保护,绝不会用作两国争端的牺牲品。
林鹭对周崇慕的话是半信半疑的,他深知君王在面对国家利益前的原则和坚持,要这么一份承诺只是为了安抚惶恐躁动的学生。
但这份承诺放在齐国的百姓那里,就显得楚国皇帝是个真男人,加上先前的遣散后宫册立皇后之举,周崇慕的声望前所未有的涨了起来,甚至有不少齐国的商户带着万贯家财来到楚国,寻求周崇慕的庇护。
在这种情况下,赵盈堃终于坐不住了,他抛却群臣上书议和的折子,请奕真修书一封送到倭国,联合倭国发兵,要与楚国决一死战。
周崇慕收到战书的时候,也同时收到了探子传来的东齐联合倭国的消息。他知道这是赵盈堃拼死一战,无论胜败,他在史书上的名声是再也没法挽救了。
若是败了,赵盈堃自当是亡国之君,断送祖宗百年基业,若是胜了,他也逃不掉虎视眈眈的倭国,此等引狼入室之举,不论周崇慕是否有意与他一战,都必须将倭寇赶出陆地。
齐国国土几经割让,如今只有沿着陆地边缘的狭长区域,许是有倭国撑腰,南楚宁和四年十月,赵盈堃率兵亲征,沿白砻江逆流而上,陈兵布阵。
周崇慕却没亲征,朝中需要有人坐镇,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冲动自负的君主,他要端坐在御座上掌握整个战局。
出征的是老将严辉武,副将是这几年新近提拔的年轻将领郭可奇,与赵塘同届的兵部主事,赵塘的兄长赵堤自请为军师,军队开拔的时候玄色的兵甲密密麻麻铺陈十万,周崇慕亲自送行了士兵。
这一战他不敢夸下海口说南楚必胜,却远比当日秦齐联军的时候要有底气得多。他筹谋多年,朝中畏缩无能的老臣渐渐被架空,这些年已基本告老还乡。朝中以青壮为主力,年轻人势头大干劲足,有明事理经验丰富的老臣提点,又有周崇慕自己刻意栽培,进步地很快。
年轻人需要的是机会。
周崇慕每每想到此时,都万分感激林鹭。远瓷夺位前,天下大势以秦楚相争为主,秦国与楚国已势同水火,两国剑拔弩张。远瓷登基后,念在林鹭的面子上,也念在楚国出兵“帮助”麟国消灭秦国余孽,两国结盟,约定不起战事。
有了这个约定,楚国才得以真正的放下心来休养生息。齐国不足为惧,周崇慕放下心来,让年轻人接触核心的朝政,所有人在刚刚入职的时候都是纸上谈兵的,唯有真切地接手政务国事,才能逐渐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重臣。
如果周崇慕勤政且勤奋,五十年盟约,足够他将他所有想做的布置都一一完成,这是林鹭给他的缓冲的机会。
这一仗便打到了宁和五年。
齐国兵弱,倭国让齐国作为先锋部队在前方带路,黑压压的倭寇则堂而皇之地沿着白砻江进入广袤陆地。
几位主将商议过后,将精锐部队一分为二,少数量的一部分隔断齐国和倭国的部队,将齐国军队消灭在腹腔之中,将更多一部分的兵力放在了同倭国的对抗上。
齐国逆流而上,本就不占优势,战事又选在了入冬时节,楚国军队从背后断了齐国给养粮草后,齐国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和楚国硬碰硬地耗了两个月,最终生擒了赵盈堃。
生擒赵盈堃的是楚军年轻的副将郭可奇,这一战使他扬名天下,成为接替林鹭父亲林昭年的又一楚国大将。
郭可奇今年刚刚二十岁,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据说他押解赵盈堃回京的路上,白砻江沿岸的适龄少女纷纷为他送行,一路掷果盈车,香风扑面。
这样的趣事林鹭当然也听说了,他的父亲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当初他也曾一战成名,也曾立下赫赫军威,江山永固,朝臣总是风水轮流转的。
就像周崇慕曾经对他的离开感到无限惶恐,他为周崇慕做了太多,以至于让周崇慕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唯有他们二人携手,才能将这个国家打理地井井有条。如今他远走,可周崇慕的朝堂依然有序运转,他遇上了更多年轻有为的将领,思绪敏捷的臣子,他们会帮他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林鹭的怅然只有一瞬,他还要分出心思来安抚学堂中哭闹不止的孩子们。国君被生擒,这对于任何人而言都已是一个清晰明了的事实:这个国家完了。
齐国来读书的孩子们不少,来的时候他们抱着治国平天下的宏伟愿望,万卷书还未曾读完,国却已经破了。
林鹭是楚国人,自知自己的安抚起不到半点作用,便挥挥手招来齐国学生中威望最高的樊迎远,希望樊迎远能够想办法劝一劝孩子们。
樊迎远自从和林鹭争辩过一次以后,孩子们就对他颇为仰望,再加上他原本年龄就要大一些,孩子们大都愿意听他的话。尽管如此,林鹭还是觉得难以开口。
他要如何告诉这些尚且稚嫩天真的孩子们呢?要告诉他们这天下原本就少不了战火纷飞,要告诉他们强者得天下,弱者只能颠沛流离吗?
樊迎远却能理解林鹭将他叫来的意思,见林鹭始终为难,便道:“先生,我懂您的意思,我会同学生们好好说。只是……”
林鹭惊讶于他的懂事,心宽了一些,道:“只是什么,你直说便是。”
樊迎远聪慧敏感,他知道那个来找过先生的男子非富即贵,手中必然掌握着不得了的权势,孩子们担心的事情,他猜那个男子一定能办成。樊迎远说:“同学们孤身一人出门求学,如今国家蒙难,战火纷飞,哭闹不止是为了国家,也会担忧自己的家人,先生如若能做到,还请万万确保同学们家人平安。”
林鹭定睛看了看樊迎远,末了点头:“我答应你,我会尽力。”
樊迎远松了口气,随即行礼告退。林鹭左思右想,既已应下樊迎远的要求,没道理食言,只好动笔写信给周崇慕。
前线战事不出周崇慕所料,齐国不足为患,真正让周崇慕头痛的是倭国。为了对付齐国引进来的大麻烦,他甚至连林鹭的书信都没顾得上回,只下了道旨,表明楚国愿意接受齐国旧臣及百姓的投奔,绝不会滥杀无辜,此刻形势严峻,还请同心协力将倭寇逐出故土。
齐国愿意投降的旧臣,经由丞相李序安排,暂时安置在京城驿馆,反倒是商人更好安置,他们原本就有许多人有产业在楚国,如今只不过是将自己的大本营换个国家。
倭国发家于海岛,擅长伏击,狡兔三窟,周崇慕为此殚精竭虑,白砻江沿岸的沙盘几乎如刀刻一般落在他的心头。
因此当他再度收到林鹭的信时,心中居然有一种干涸枯竭的沙漠得到清泉灌溉的滋润感,林鹭让他熬,决不能撤兵,熬到六月,台风季席卷倭国本土,断了他们的给养,在这之前请周崇慕严加管制各地粮仓。
周崇慕信林鹭,在这种大事上尤其信他。他顶着满朝臣子的压力,坚决不撤兵,并再度向白砻江沿线派出两万增援,举国之力覆灭倭国。
倭寇很难对付,但赵塘的兄长赵堤本就是白砻江边长大的,对于地形的熟悉使他占据上风。他和赵塘两人,一个熟读史书兵法,一个擅长诗书文章,当年科举考试,一门出了两个朝廷重臣,是他们当地的一段佳话。
这一年的台风来得早,到了宁和五年的五月,倭寇主力已经被大半消灭,余下的一部分四散逃入南楚境内,因为只有一小部分人,周崇慕终于下旨撤兵,同时继续追查流寇。
这一仗从当初覆灭齐国,到之后追击倭寇,战火绵延齐国楚国,而今周崇慕虽然付出极大代价,却将白砻江入海口掌控在自己手中,同时接收了齐国的国土。眼下四境一片焦土,百废待兴,如何处置齐国旧臣,如何安抚百姓民心,桩桩件件又被摆在周崇慕的案头,要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做。
周崇慕忙得脚不沾地,对于有心投靠楚国的齐国臣子,周崇慕酌情予以委任,不计前嫌交付官职,对于唾骂周崇慕夺人故土,坚决不受降的有志臣子,周崇慕好言相劝,并在京中为他们安置住处,供他们安享晚年。总之绝不会让他们再返回故土,跟故人里应外合,动一些不该动的心思。
而对于那些为倭国递取消息,联合倭国的臣子,周崇慕一连下了十八道诛杀令,除奕真外,全数诛杀。周崇慕的理由格外义正言辞,无论是当初的秦楚齐,还是今日的楚麟齐,三国同根同源,同族同脉,而齐国的这些人,居然为了国土相争动了歪心思,险些将万顷国土通通交付倭国,不配为我族类。
奕真一生被世人讥讽毫无作为,死前终于有了些名士之风。赵盈堃被活捉的时候,他原本有机会逃跑,但不知是忠心为主还是认命,居然也陪着赵盈堃一起被送回京城。
赵盈堃无论如何也曾是一国之君,周崇慕留着他还有用处,当然不能一时半刻要了他的性命,黄泉路便只有奕真一人孤单赴死。
奕真的死要比其他人体面得多,周崇慕让人端了鸩酒白绫,亲自去送他最后一程。
“朕的天牢里,从朕登基至今十几年,这还是第二次关人。”周崇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