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都说,她疯了。
顾景行找到了百事通,请他到顾家来看一看林采薇。百事通这人过来看了半晌林采薇,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谁是系铃人呢?
无论顾景行怎样和林采薇说话,她都没有反应,整日望着窗外,从日出坐到日落。
渐渐地,顾栖迟有些不满意这个痴痴傻傻的儿媳了。顾家在武林中声望颇高,怎么能容得下一个痴傻的儿媳?但青阳盟的实际掌权者是林九思,他暂时不能动,也不敢动林采薇。
但顾景行知道,自己的父亲对她,其实是有些不耐烦了。
“既然她现在是我的妻子,我就不能抛弃她。”顾景行那日与顾栖迟坐在院子里,下着一盘棋,“我希望您能理解。”
时间已经进入十一月,风有些冷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气,让顾景行觉得,自己就像台阶下长了青苔的石头,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湿冷的气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一个流言自林采薇发疯之后传出:原青阳盟盟主云奕,云家的最后一个孩子,已经死了。林家大小姐旧情难忘,因此疯疯癫癫的。
“我顾家虽然在江湖上不算什么大门大户,但也是要脸的。”顾栖迟落下一枚棋子,神情有些严厉,“这样的流言蜚语,不是在说我顾家的儿媳不守妇道,打我顾家的脸吗?”
顾景行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想起自己刚刚听闻这个流言的时候,难以置信之下冲到林采薇房中,质问她云奕是不是真的死了。林采薇怔怔地看着他,就像一个精致而好看的木偶,偶尔流露出一丝情绪,也是假的。
可那天,她哭了。
她一面怔怔地看着他,一面无声地流泪。她说,都死了。
都死了,都死了……
顾景行不理解还有谁死了,可她看上去真的不会再说什么了。顾景行恍然回想,那时自己居然不是在为妻子想着别的人而心痛,他是在为云奕的死讯而心痛。
那种疼痛不甚剧烈,有点像一把细细的刀,缓慢地自心脏表面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这把刀日夜如此,终究让这道痕迹破开了一点口子,渗出一点淡淡的血。
现在听到顾栖迟的话,这道不明显的伤口疼痛起来,像绵密的针,让他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他茫然地想,从小就被教育要遵从的仁义礼教,真的是对的吗?
他永远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他不可违抗父亲,不可违抗孝道,不可违抗礼教,只需要遵从,听话,行走在父亲为他安排好的轨道之中。这真的是对的吗?
为什么他这样难过,为什么云奕成为了牺牲品?
顾栖迟又落下一枚棋子,淡淡道:“景行,寒英剑收在你那里,切莫拿给其他人,尤其是林采薇。”
顾景行看着自己败局已定的棋势。他的白子被黑子切割得七零八落,就像顾家与林家貌合神离的心,满是裂痕与伤痛。
他微微苦笑,只低低应了一声。
“是。”
.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夜晚,林采薇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忽然听到窗子在响。
她的睫毛闪动了一下。
与顾景行成婚之后,她就因为刺激过大而变成了一副痴傻的样子,顾景行以她身体为重,自然也从未与她同房。因此她只是翻了个身,木木地下了床。
打开窗子,她忽然瞪大了双眼——那月光下的人形销骨立,瘦得几乎脱了相,却仍然能依稀辨出他俊朗的容貌。
居然是……
楚恪。
楚恪仍然穿着那袭黑色的衣袍,只在眉眼间透出浓浓的疲惫,仿佛无论什么事情映在他的眼里,都不会再引起他的半分兴趣。他看着林采薇,微微动了动嘴唇。
“我是来问明徽的事情。”楚恪看着她,说到“明徽”二字的时候仿佛咽下了一根针,“他……真的……”
林采薇忽然就哭了。
“是的。”她说。
楚恪沉默了半晌,又问:“怎么死的?”
“坠落悬崖……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吗……
楚恪抬起头望着空中的月,淡淡叹息了一声。他没有流露出悲伤的神色,但林采薇却觉得,他整个人都仿佛在瞬间黯淡下来,失去了生气,变成了一摊死灰。
“他……死在雎阳城东的断崖。”林采薇颤抖着开口了。
楚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依然望着天边的月色。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说道:“明徽不会自寻短见。是谁害死了他?”
林采薇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她应该怎么说,难道说害死他的是她的父亲吗?不……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虽然做下那么多恶事,但仍然是她的父亲。她知道,楚恪不会放过害死云奕的人,她怎么能……
她久久不语,楚恪却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淡淡瞥她一眼,那眼神如此冰冷,仿佛在眼底隐藏着一把雪亮的刀锋,透露出无限的杀气。
他一转身,几个起落,背影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第44章 杀.人偿命
十一月下旬,北方的琅山已经被厚厚一层大雪覆盖。雪花漫天飞舞,如同凋零而下的花瓣,轻轻沾在面颊上,带来冰凉刺骨的触感。
雎阳城也降下了近十年的第一场轻雪。顾景行负着双手站在天井之中,微仰着头遥望轻旋而落的雪。
有脚步声自前院传来,急促,带了些失去分寸的慌张。
顾景行把目光投向门外——他的父亲以往是绝不会允许家仆如此慌里慌张的。既然没听到父亲的呵斥声,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有大事发生了。
灰色的身影跑过大门,险些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扑倒在顾景行面前的人是顾淳二,最为父亲倚重的人之一。只见他满脸惊慌失措,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
“急什么。”顾景行微微垂下了眼,“有什么事,慢慢说。”
“不好了,大公子,不好了!”顾淳二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楚……楚恪……炀教教主,带着人已经快到利州了!林……林盟主发来紧急盟主令,要求我们务必在三日之内赶到利州……”
顾景行怔怔地听他说着,心里隐隐浮上一层不真实之感:“什么……?”
“炀教教主,他说……”顾淳二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说青阳盟害死云……云公子,他要替云公子报仇雪恨,杀尽青阳盟……杀尽青阳盟!!!”
杀尽青阳盟!!
仿佛有一道惊雷打在顾景行脑海之中,他全身都是一震,却意外地浮起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不知道为何,仿佛很久之前他就预料到了此刻的情形,却像被人按在梦中一样不愿醒来。
二十年前,云家湮灭在刀光剑影之中。二十年后,青阳盟……也终于要随着云家要一同去了。
顾景行茫然地看着伏在地上的顾淳二。他知道,青阳盟在经历过围攻琅山之后,实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原本他们就无法与炀教相匹敌,现在,楚恪恐怕会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他们。那个男人冷酷而无情,他会将他们尽数斩杀在明玕剑之下!
可为何,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焦躁呢?仿佛他的心已经成了一个空壳,空荡荡的,无所依存。
“……我知道了。”顾景行轻叹一口气,“是父亲要我到前厅去吗?”
“是……是。”顾淳二的眼神里都带上了几分祈求,“老爷让大公子立刻去前厅。”
“好。”顾景行的声音散在一团呼出的白雾之中,有些缥缈,“我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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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四日,顾家来到了林家的所在地——利州。
林采薇因为身体不适并未随同前往,来利州的,只有顾家、宋家,还有几乎已经毫无战力的朱家。慕容家现任家主慕容玄参仅仅回了一封信,上书一行小字。
家父尚未报仇雪恨,慕容爱莫能助。
经历过琅山之战的人自然明白:慕容玄参已经默认林九思就是杀害慕容连翘的凶手。虽然还未拿到确凿的证据,但慕容家离开青阳盟,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院中的雪被北风呼啸着卷过树梢,掠过屋顶,向远处打着旋儿飘去。聚集在大厅里的众人一片缄默,任由尖利的北风穿过厅堂,带来刺骨而冰冷的寒意。
他们只是来送死罢了。
虽然每个人心中都清楚这一点,但却无一人有勇气去承认。青阳盟六大世家仅剩四家在场,实际上拥有一战之力的,大概也只剩下林、顾两家。林九思此刻正满脸阴沉地坐在上首,目光始终盯着庭院中不断翻卷的薄雪。
“相信你们每个人都觉得,我们要大难临头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死一般的寂静,“但不到最后关头,我们谁也不能轻言放弃……我们正道中人,要握紧手中的剑,与邪魔外道战至最后一刻。”
无人应答。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面容显出几分苍老与颓然。
“我们身在江湖,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实不相瞒,老夫有底牌,能让这些邪魔外道有来无回。”
他的目光一一掠过众人。顾栖迟皱起了眉,顾景行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他停了停,还是把话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