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己表字接连骚扰之后楚恪忍无可忍,猛地一个翻身侧坐起来,内力蓄势待发,表情阴晴不定。随即,微凉的指尖点在他的脖颈上,只需楚恪运功,云奕从今以后就会彻底变成一个哑巴。
云奕在黑暗中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还微微张着嘴——他看清了楚恪眼中一闪而过的暴戾和杀意,凝聚在指尖的内力尖锐地刺痛了他的皮肤,提醒着他眼前这人暴躁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指下的脖颈白皙而柔软,异常脆弱。云奕的呼吸十分轻柔,那双在夜色中也闪闪发亮的眸子里混杂着一闪而过的恐惧,但又带着些许极轻的颤抖。楚恪注视他片刻,只觉自己的指尖有些略微的发烫,于是不自觉地收回了手。
钟灵毓秀的少年吐气如兰,灵动犹如山间清风。楚恪收手的刹那,那双晶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与狡黠,仿佛笃定他不会真的对他怎样。
“慎之。”
“闭嘴。”
这可能是楚恪行走江湖以来最为失礼的一刻了。他猛地收手离开了云奕,侧身躺下,似乎带着些赌气的意味。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今晚已经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破了太多的例,而他还不能拿他怎么样。
感觉到身后的人没了声音,楚恪僵着身子向外挪动了一点。他其实不习惯与人共枕,对他而言,与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意味着不可预知的危机。
若不是因为寒英剑……
楚恪长出了口气。云奕已经安静了下来,楚恪居然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他无奈地回过头去,却险些与那人的额头撞在一起——这少年蜷着身子,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竟然睡着了!
能与一个刚刚认识几个时辰的人共枕而眠,睡得如此安稳,楚恪难以形容云奕到底是缺乏警觉还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云奕在睡梦中的姿态异常放松,那张脸单纯宛如赤子,竟会是全然信任的模样。
有谁能想到,他的身上背负着云家一百二十四口人的血海深仇呢?
翌日清晨,云奕是在一阵食物的香气中醒过来的。
好像是……包子?
他迷茫地睁开双眼,只见桌前端正坐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那人剑眉薄唇,俊朗非凡,倒是让他愣了一下。
“慎之?”
坐在桌前的楚恪抬眼看向云奕,见对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那双黑眸里立刻盈满了水雾。
他一言不发地挪回了目光。
“慎之,你好早啊。”云奕三步并作两步迈下床冲到桌前,几缕散落下来的黑发在楚恪眼前一晃一晃的,“这是你买的?”
楚恪把一双筷子塞进他手里:“是。”
桌子上摆着两碟香气扑鼻的包子,两盘清淡的小菜,两碗浓稠的粥。云奕伸出筷子就对着包子戳了下去,却在半途被楚恪“啪”地截了下来。
“先洗漱。”
云奕不情不愿地扁起嘴。他在流英谷时若是犯了错——比如不小心拔了师父最宝贝的花,把墨水泼到了师父的案几上——只要他一扁嘴,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师父,那人叹口气就会败下阵来,把罚跪两个时辰的惩罚更改为抄写《老子》两遍。然而,楚恪对他显然没有那么纵容。那双清寒的眸子淡淡一瞥,丝毫没有改口的意思。
云奕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芒,手中筷子一动,已从另一个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另一个包子戳了下去。楚恪反应迅速,筷子一挑,恰好搭在云奕筷子的必经之路上,轻而易举化解了云奕的攻势。
这激起了云奕的好胜之心。他想起自己昨日被这人一招制服,但那是在他中毒的情况下。现在他身上的毒已解,他又以剑法见长,没有道理再一次输给楚恪。于是他手腕一抖,筷子在他手中极其灵活地接连变招,刹那间他已经变换了数十种手法,拨、抹、挑、点、刺不一而足。
楚恪挑了挑眉,手下却无停滞,虽变化不及云奕,但却稳重而大气,颇有种浑厚之风。无论云奕如何变招,他均有应对之法,从容不迫地将他的招式一一化解开来。
二人越斗越快。云奕果然不出楚恪所料,身怀上乘武功。虽然武器仅仅是一双筷子,但其上所携剑风却隐隐有风雷之势。只片刻的功夫,二人一攻一守,已经拆了数十招。云奕以灵动变化见长,所用招式往往出人意料;楚恪则以沉稳为先,无论云奕如何变化,他始终以不变应万变,因此虽未击败云奕,但却与他斗了个旗鼓相当,丝毫不落下风。
木筷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斗着斗着,楚恪的眼底忽然流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手中筷子向左一偏,出现一个很小的破绽。云奕立刻趁虚而入,一筷点进破绽中,向盘子里的包子戳去!
一寸!
楚恪手里的筷子顺势而变,已经封住云奕的去路。只听“哒”地一声轻响,云奕手中一沉,筷子已被楚恪绞脱了手,落在桌上。
云奕瞪大了眼:“你耍诈!”
楚恪微微一笑,笑容温润如玉:“兵不厌诈。”
云奕到底吃了经验太浅的亏。适才那个破绽若是久经江湖之人,根本不会上当,也只有云奕这样心思单纯的少年才会上当吧。
“哼。”云奕摆出一副“你这个狡诈的家伙我不和你说话”的表情,对盘子里晶莹剔透的包子投去恋恋不舍的一瞥,洗漱去了。
阳光顺着打开的窗子爬进室内,倾洒到云奕的身上。云奕擦着脸上的水珠,注意到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莳花馆二楼位置最好的一间——从这里能望见车水马龙的大街还有清晨明媚的阳光,晨风徐徐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慎之来江陵,也是为了梅雨论剑吗?”云奕将手中的巾帕向旁边一丢,拢起自己及腰的长发,眼睛却瞟着桌边正在喝粥的楚恪。这人穿着昨天那身玄色衣袍,上面滚着淡淡的银色流纹,似乎是几片淡雅的竹叶。就算只是在喝粥,他的一举一动也温文尔雅,赏心悦目。
楚恪道:“不全是。”
云奕将手里的长发梳开,用发绳系好。半幅散发倾泻下来,宛如瀑布一般。他在楚恪身边坐下,拿起自己的碗筷:“不全是?难道慎之你还有别的事情?”
他的眼睛黑黝黝的,在晨光中犹如露水般晶莹剔透,闪闪发亮。楚恪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一时间有些错神:“不错。在下此行,是为了调查一个月前江湖上的一桩大事。”
云奕略微点了两下头表示自己在听,眼睛却从楚恪的脸上挪到了包子上面。他简直是风卷残云般吃着,嘴里塞满了食物。
楚恪无奈地把茶杯递给他,示意他慢点吃:“一个月前,六大世家中的慕容家主在西域被人杀害了。”
云奕又一次点点头,努力咽下满嘴的包子:“你是说慕容连翘?”
楚恪有些惊讶于他居然知道慕容家主的名字,但转念一想他毕竟也是云家的人,算是六大世家之一,想必他的师父和他提起过,于是说道:“正是。慕容连翘死在西域的一处佛庙之中,尸体在三天后才被人发现。”
“那此事和慎之你又有什么关系?”
楚恪似是要张口说些什么,但半晌还是微微笑了笑:“在下一介闲人,也只能管管闲事了。”
云奕似懂非懂地想了想:“所以你去蓟州不是为了要参加梅雨论剑,而是为了追查这件事的线索?”他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一脸遗憾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也是去参加论剑,我好能再和你正大光明地比试一场。”
“云兄似是心有不甘?”
“那当然!”云奕一撩碗筷,俊眉一挑,说道,“你第一次赢我,是因为我中了毒,你那叫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你第二次赢我,是耍诈,那叫奸诈耍滑,更非正道所为。你若是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打赢我,我云奕自然输得心服口服,再无半个不字。”
楚恪不禁笑了出来,那双宛如星辰般的眸子里落满光华,看得云奕一愣:“那依云兄所言,何为君子,何为正道?”
云奕一时语塞,他挥了挥手:“反正你那个不叫君子,更算不上正道。”
楚恪带着温润的笑意点点头:“那与在下混在一起的云兄,岂不应该叫同流合污?”
云奕目瞪口呆:“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在下难道说得不对吗?”楚恪的笑容含了几分揶揄之意,“云兄与在下于青楼之中/共度一夜,又与在下这个‘非正道、非君子’的恶人食则同器,寝则同床,这不是同流合污吗?”
云奕呆愣了半晌,赌气一般撇了撇嘴:“我说不过你。”他又顺手一推面前的碟子,气鼓鼓地抱起双臂:“不吃了!”
很快云奕就后悔了。
从莳花馆出来——楚恪在结账的时候那个老鸨的腰都快躬断了,笑得脸上开花,云奕断定这人绝对经常出入这里——出江陵向北走了半天的路,云奕就饿了。
他整个人歪在马上,雪白的衣角一颠一颠的,上面用银线绣着的梅花仿佛活了一样,随着他漫不经心的动作起伏。
走了半天的路也没见到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云奕不能自抑地想起早晨那碟没吃完的包子,馅大皮薄,香气四溢,咬在口中满是鲜香之气,不像现在,他只能仰着头坐在马上晃悠悠地向前赶路,嘴里灌满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