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哈哈大笑,看向张良的目光多了一份热切:“我就喜欢听张先生你说话!每次你一说话,我就特别开心!不如这样好了,反正大家来都来了,我就请大家好好吃他一顿!顺便也叫张先生多陪我说说话。”
张良笑道:“如此,良与沛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席间气氛高涨,项羽与刘季隔空举杯,张良从旁陪话。
他引着项羽讲述巨鹿之围,这本就是项羽引以为豪的战事,讲起来自然也十分得意。张良面带微笑,双目凝视这位鲁公,侧耳倾听十分认真。他时不时应一声,又或者打个岔,同鲁公聊几句兵法,但也不聊太多,抓着项羽的神色掐着点地再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回去。
项羽觉得他此前活了二十七年,从来没有如此尽兴过。他早就想好好将这番战事炫耀一番,奈何底下的人个个都不成器,同他说个话也畏缩得跟个鹌鹑似的。讲给那些个美人儿罢,也只会娇滴滴的说句“大王厉害”之类的,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今天张良一来不但能同他论战事,还能同他谈兵法,完全理解他到底有多厉害,在哪一步上走得最精妙,时不时还有个刘季捧场。尽管旁边的亚父总是不阴不阳地插话进来,弄的气氛险些尴尬,好在最后都被张良春风化雨地给翻了过去。
项羽愈发赏识张良,便就愈加觉得范增实在毫不识趣,心中怨怼,同时也舍不得这般好的气氛,便直接无视了席间范增有意展示给他的玉玦。
范增气急败坏,冷哼一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张良,张良微笑向他举杯敬酒。
他被那得意似的笑容刺了一下,连带那张美人儿脸也看着痛恨,范增绷着下颌退出营帐,再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与项羽相貌有几分相似,只是年岁看着更小些,他走上前来拱手冲项羽道:“堂兄和沛公误会冰释,可喜可贺。如今二位一起饮酒,军中没有什么可乐的,就让项庄舞一段剑法为大家助兴罢。”
项羽自然应允。
张良脸上笑容淡去,一双眼眸迅速扫过项伯的位席。项伯即刻会意,连忙笑着起身道:“一个人舞剑太没意思,我也来陪侄儿一段罢!正好看看侄儿如今剑法如何!”
两人同时拔剑起舞,觥筹交错间一片刀光剑影。张良见项羽看得也颇有兴味,还时不时指点两人一番,便趁此离席出帐去了。
他难得步履匆匆,一路来到军门前找到刘季带来的一百多名随从,一把拉起樊哙。
樊哙一脸紧张:“张先生?可是出什么事了?”
张良道:“现下宴上情况紧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若非项伯挡着,沛公已然没命。不过我恐怕他年纪已大,挡不了项庄多久,这才来找樊将军。”
樊哙急道:“那还说什么!我现在就去救沛公!大不了和他们拼了!”语罢携刀就要往前奔。
张良一把拉住他,语气低沉严肃:“樊将军听我一言。硬碰硬不是好办法,你进到军帐中后……”他附在樊哙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樊哙听罢,大笑道:“我明白了!还是张先生想得周到!没问题,我听你的!”说着执起长刀盾牌,就撞进宴帐中去。
张良笑着摇摇头,也跟了进去。
樊哙进去时起先还一阵喧闹,接着便无甚大的响动,不一会儿,项庄项伯都退了出来。
再过约莫一个时辰,樊哙架着醉了酒还一边嚷嚷着“我没醉”的刘季走出了营帐,张良紧随其后。
离了宴席,刘季醉态收敛从樊哙臂下绕出来,冷静道:“子房,现在怎么办?”
张良道:“范增有杀沛公之心,一计不成,难保再生二计,沛公还是趁现在快走罢。”
刘季有些犹豫,道:“没有和项羽道别就走,不太礼貌罢?”
樊哙看刘季婆婆妈妈,真恨不得将他打晕了带走,忍不住喝道:“做大事的人怎么能在乎这种零星狗碎的屁事!现在咱们都是在人家砧板上的肉了,难道还等着人家拿把刀来宰吗?!现在不逃还等到啥时候?!”
刘季急了,也忍不住喝道:“你懂个屁!那老头子耍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就是因为没个场面上的理由来杀我。要是我现在就跑了,那个死老头还不知道给老子头上扣啥屎尿盆子!万一那项羽一受他挑拨又打过来咋办?!啊?!”
樊哙一时语塞。
张良想了想,道:“沛公,你只管走,道别的事交给子房就是。”
他态度沉稳,语气镇定,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刘季一听他的话,心暂时也落回了原处,于是点头应允。
张良又道:“沛公来时,可带了什么礼物?”
刘季会意,让随从取来两只锦盒,道:“我带来一双白璧,是给项羽的。还有一对玉斗,是给那个老头子的。我看那个什么亚父脸色一直臭得很,也没拿出来,子房你就代我献上罢!”
张良点点头,接过了锦盒。
刘季骑上马,只带了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四人,他对张良道:“子房,从鸿门到灞上,咱抄小路不过二十里。你估摸着我们差不多到军营了,再去向项羽告别。”
张良闻言,笑了笑,道:“子房明白,沛公快走罢。”语罢将马鞭递给他。
刘季却没接。
张良见他不动,瞪大了眼睛,难得地急道:“还不快走!时间不等人!”
刘季却自马上看向他,看了好一会儿,两眉头都拧出了三道褶。张良直觉不对,便也按捺下急躁,等着他说话。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子房,你也要多加小心。今晚我们等你的消息。”
张良一愣,随即笑道:“沛公放心,良有项伯,你还是快走罢。”
刘季这才接过马鞭,狠狠一抽,绝尘而去。他身后樊哙四人也迅疾跟上。
直到连烟尘都看不清了,张良才吁出一口气,挺直的脊梁略略松下来。他把锦盒揣在怀里,空出来的掌心上润了一层水光。
他之前在宴席上谈笑风生,淡定自若,还能举杯冲范增挑衅。但席间仍然暗潮汹涌,旁人虎视眈眈,他虽握着项王的情绪,把着诸人谈话的走势,却仍不能预知下一刻的变故。一场宴席下来,可谓险象环生。
说到底,他心内还是比不过面上来的胜券在握。
好在沛公已走,而项羽还未察觉,这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行驶……
张良将手心在袖上擦擦,重新捧起锦盒,深吸一口气。
忽然背后一个声音轻轻道:“唉,放虎归山,天下从此要多事了。”
张良瞳孔猛地一缩。
第6章 零零陆
一.
随后他绷紧的脊梁瞬间放松下来。张良握着锦盒,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正看着他,长眉斜飞,杏眼平和。
然而,张良看着他不自在想藏起来的手和微抿的嘴唇,不由得心中好笑,身体姿态更是放松了不少,道:“可惜鲁公不这么想。”
面前的年轻人绷紧了下颌,道:“那范先生呢?范先生若是知道了,总会去劝鲁公的。”
张良笑道:“范先生就算知道,鲁公也不一定听他的。何况范先生现在还未知晓。”
年轻人道:“你可真是无畏,万一……”
“万一你去告诉了范先生?或是别的人?”张良看着面前的人出卖他平静表情的泛红的耳根,不禁笑道,“沛公已走了有段时间,能发现的人早该发现。而你,你既然能对我说这些话,就证明你不会这样做。”
年轻人终于泄了气,懊恼用手扶了一下额头,似乎是很不好意思。
张良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微微一动,觉得这孩子真是可爱得紧,不禁起了点捉弄的心思,便向前走了几步,调笑道:“既然无意这样做,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话?怎么,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吗?”
二.
韩信黑色的面皮顿时涨的通红,一双杏眼瞪大了看着张良。
他确实有这个心思。当他看见张良两进两出,帘子一掀一落,不过几盏酒,几句话,坐在暗潮汹涌里谈笑风生,却让剑拔弩张转为歌舞升平。韩信一时间嫉妒横生,冲动之下就上前说了那句话,本也没有别的其他心思,就是想出个头,露个脸,叫他对自己刮目相看,谁知听他这么一说,就好像自己怀了什么坏心思似的……
韩信的面庞愈涨愈红,最终只逼出来断断续续的话:“你……你……”
对面的人眉间一蹙,一丝哀愁就缠缠绵绵上了面庞,只听得他低低地惆怅道:“你我见面也有几次,却不曾想到了此时竟连良的名字也记不住。韩郎,你可真是薄情!”语罢,还抬起宽大的袖摆掩住了口鼻,一副戚戚哀哀的怨妇作态,那望过来的眼睛却弯成了一轮月牙,亮晶晶的,明显在笑。
韩信这下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心中是又喜又恼,一面高兴张良这样的人物竟然记住了他的名字,一面又苦恼这传闻中的张先生怎的性子这般恶劣,偏要这样作弄于他。
他在这边七想八想,冷不防小臂上一紧。韩信一个激灵回神,只见一只不大的手从他胳膊上收了回去,那手素白,手指纤长,他忍不住追寻望去,就见对面的人笑脸盈盈,道:“韩郎肉理紧实,身体颇棒,看来年轻的小伙子就是不一样,当真是龙精虎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