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张良掀帘而出又再次掀帘而入。刘季备上上好的酒宴来款待项伯,态度热络,两人很快就熟识起来。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一听说项伯家里有个儿子,刘季当场表示,他家正有个未婚的女儿,两方男未婚女未嫁,品貌年纪正当宜,干脆结为亲家!
项伯几杯酒下肚,此时已是很放得开,当场应下。张良从旁陪席,察言观色,此时一个眼风飞过去,早早准备好的小兵儿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就上来了。
张良笑道:“项兄此番前来辛苦,沛公作为亲家理当款待。奈何沛公一心为鲁公想,秦宫重宝财物分毫未取,俱都封存。因此眼下只好以这点薄礼备上,还望项兄卖良个面子,今晚同鲁公好好说道说道,明日一早沛公将亲自登门向鲁公致歉,愿误会解开,两家情谊常在。”
语罢,那小兵儿对着项伯掀开盖子,匣内是黄金百溢,金灿灿的晃人眼睛。
项伯喜笑颜开,揣着那木匣并沛公加送给自家侄儿的礼,骑上一匹快马,由小兵儿护送而去。
他这一走,方才酒席上的热闹气氛一扫而空。张良疲惫的靠坐在榻上,几缕青丝垂下,衬得他苍白的面庞几分病气。青色的衣袍仿佛这时才显出它的宽大来,直显得张良形销骨立,一根腕骨不堪一折。
刘季有些心疼他,却还是不放心的问:“子房,你说项伯这能成功吗?我听说那项羽身边还有个范增,总劝他要杀掉我杀掉你的。”
张良强打起精神道:“无妨。项羽这个人,说好听点是重情重义,其实无非妇人之仁。在他眼里,真的亲戚才叫亲,就算项伯平庸无谋,眼界短浅,只因为是他项羽的叔父,说出来的一句话也比那个随便认的亚父范增这个真正的谋士说一百句来的管用。”
刘季这才安下心来。他看着眼下几乎要昏过去的张良,赶紧轻声吩咐人将酒席撤下去,然后轻手轻脚将他的身子扶正,退去外衣,盖上被子。然后吹灭蜡烛,轻轻掩门出去了。
二.
这边项伯一路进营进帐,将那几箱珠宝美玉带给自家侄儿,见项羽面有松弛之色,便又趁机将今晚经历添油加醋一番,将张良所言悉数告之,最后有些责怪道:“那沛公不先把关中破了,你怎么能这么轻易进来呢?现在人家刚立了大功,你就去跟人家开战,让别人听了怎么想,这不是太不道义?不如趁此善待他,反正他能跟我侄儿这么厉害的人抗衡?能把我们怎么样?明儿的一早他过来陪罪的时候,你给他个下马威就是,晾他也不敢怎样。到时给他随便封块地方,就当博个好名声。”
项羽先见了宝物,箱盖一掀是各个璀璨夺目,本来面色就已经缓和,之后又听得叔父在那边所受礼遇,函谷关之气也消散的差不多。如今再听这一番言论,心内亦觉有理,便点头答应了。
当时范增在侧,见此情形面色铁青,不由得阴阳怪气道:“项左尹今夜说话分外条理分明,回来之前没少同那张良说话罢。”
项伯听他扯到张良,口气还十分不善,不由得愠怒道:“范先生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子房人品高尚正直,十年前就救了我的命。我同他多说几句话又怎么了?故友相见,难免话多罢。”心内却暗暗道,这厮年纪这大,不见混出个什么特别响当当的名头,怕是见子房这个年岁就天下闻名,因此嫉恨年轻有为的后辈。这样的人,跟在羽儿身边,保不齐怎样教坏他。看来我得找个时日给羽儿好好说道说道。
范增欲待反驳,项羽却被项伯的话吸引过去,兴致勃勃向他询问张良之事。项伯见此情景,心内顿时转怒为喜,不由得又将往事添油加醋一番,直把个张子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待到项伯心满意足离去后,范增面色不善地对项羽道:“这个刘季,老夫听人说他原先在崤山的时候,是个十足的贪财好色的小人。现在进了关中,秦宫那些个宝物一个没拿,那么多美人,也一个都没宠幸,可见其子野心!老夫叫张道长观望过他头顶的云气,又是五彩又是龙虎之形,这可是天子气!这个老贼绝对不能留,羽儿听老夫一句,明日他来赴宴,万不可手下留情!”
项羽还沉浸在与叔父的对话中,心里想着张子房这个人还有些暗暗的高兴,琢磨着要不将人纳入自己麾下。此时一听这话,顿时就有些生气,心里忿忿道,天子气?那个无赖流氓的刘老贼头上能有什么狗屁天子气?亚父怎的不叫人看看自己,说自己头上的是天子气?难不成他还比不上那个一把年纪的老色鬼?!况且他都已经答应叔父了,男子汉为人处世怎可出尔反尔?!
范增见他不答应,心里面急的冒火,不由想道,这个孩子!自己为他操心劳力,他倒没事儿人似的不上心。再这么拖下去,这心头大患何时才能消除?!不如自己强硬一次,推他一把好了。思及此,范增道:“就这样,明日酒宴上,老夫以玉玦为信,项王下令将那六老贼杀了罢。”语罢,心里气仍不顺,摸着拐杖就掀帘出帐去了。
范增出帐没多久,营帐前的韩信就听见帐内传来一声桌子倒塌的巨响,继而是项王的怒喝。
身边的同伴早已见惯不怪,只是按例去另一个帐中叫美人过来作陪。
韩信执着戟,轻轻闭上了眼。
第5章 零零伍
一.
陈平看着面前的人。
张良望见他,眼中闪过一抹流岚,随即垂目拱手笑道:“还望陈都尉为沛公引见。”
陈平笑道:“各位请。”
百余骑侍从被留在帐外,鲁公放话,只得沛公同张良才能进去。
临进帐前,陈平特意晚了一步,为沛公打起帘子,等人进去之后才与跟随其后的张良并肩耳语轻笑道:“多年不见,娘子还是这么年轻貌美。”
张良不怒反笑,波光流转的美目斜斜地眺过来,轻声道:“今日凶险,还望夫君助妾一臂之力。”一双素白的手主动攀上陈平的臂膀,却是一触即离。
陈平面上笑意更盛。
十二年前,这个美人儿突然闯入因着兄嫂探亲而只他一人在的家,虽然一身狼狈,神色有些慌张,陈平却可窥见他心中堪比石头坚定的意志。彼时他也不过十四岁,却仗着自己长得高大,又因着心中不可言说的某种隐秘,当即将这个美人儿男扮女装,化作自己的妻子,助他逃过了官兵的一场追捕。直到人都走了好几天,陈平才在阳武的城墙上看见了官兵追捕的事由,算算时间,原来美人儿竟是那天在博浪沙刺了秦王。
如今十二年过去了,这人该有三十岁了,竟然还是这么一副招人的面庞,陈平有些恶劣的想。同时心底也不免窜上来丝丝叹惋,这人现已修炼到此等程度,他原还想多看几眼那年美人儿因着一套女装就脸颊泛红,露出的耻辱神情呢。
二.
进帐之后,前方项羽身旁,一道蛇一样的目光密密的缠过来,正是范增。
今日是张良第二次正面对上范增,第一次便是一年多前项梁的帐前。他与那目光一触即离,面上礼仪滴水不漏,笑意盈盈,待到落座垂眸时却在心内漠然想道,只要稳住项羽,其余变化皆可应对。纵使那活够了岁数的人目光再恶毒,这结果也遂不了他的心愿。年纪都这大了,还事事写在脸上沉不住气,真不知这数十年岁月那些个人情世故都教他学到哪去了。
刘季先是诚惶诚恐地把昨夜张良对项伯讲的话又说了一遍,见项羽方才倨傲的面色缓和下来,又道:“唉,想一想以前刘季和将军共破城阳,情如兄弟。后来又一起讨伐那个秦老贼,只不过将军和刘季兵分两路,各自作战罢了。唉,这我也万万没想到,咋个我就一不小心就先进了咸阳呢?哎呀,后来我刘季想破了脑袋啊,终于让我给想明白喽!一定是将军在巨鹿一战声震天下,后来又九战秦军,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秦军惧怕楚军的声威,都知道将军到时候要来咸阳,那还挣扎啥呀,看见咱们一路的就直接投降了呗。我说为啥这都要到都城了,这帮子秦军都他.妈束手投降呢。我刘季这是大大沾了将军的光啊!”
“这关中本来就是将军破的,自然理当将军称王!我这做兄弟的只是替将军先扫一扫战场,怕有宵小之辈过来揽功罢了,不料那些个蠢材竟然冲撞了将军,实在是该死!要知道那秦宫里头我啥也没动,各个库房都贴着封条,就等着将军过来取呢。没想到我这番诚意也有小人挑拨离间,故意要坏我们兄弟感情,还想坏了将军的名声,真是包藏祸心!但是现在终于能让我又见到将军了,听说巨鹿之战打得漂亮却着实艰险,我还害怕将军受伤,现在看到将军无恙,刘季也安心了。”
刘季这一番话,说得项羽是既得意又有些羞愧,他不由赶忙道:“我本来也不相信沛公会这样待我,都是你那个左司马曹无伤在我面前嚼舌根,我看他是你身边的人,当然不免起了疑心。”
只这一句话,今日便断送了一位壮士的性命。
捏紧了手中的玉玦,范增深深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只见下座的张良笑意盈盈:“所以说小人挑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听者心思狭隘身陷沼泽。将军此番光明磊落,深明大义,轻轻松松便化解了小人恶意,同沛公重修兄弟之好,实在令臣钦佩不已。臣从前还觉得将军实在年轻,再怎样出色有为也免不了冲动二字,却没曾想将军有如此上佳品性气度,难怪将军这一路西进的短短时日,楚军已冠绝诸侯,诸将皆奉将军为尊。”他说话时目光只望着项羽,连身子也向那边微倾。面上眉眼弯弯,声调态度都十分温和有礼。这一路下来,只让人觉得他欣慰诚恳,偏偏毫无恭维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