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散后,南楚高层议事阁的十几位大臣们被召集在一起,随后得到三条消息。第一条,陆侯之子陆承影在西南护驾有功,封为四品忠毅将军,握有兵权,负责京畿治安。
朝臣们不禁感叹,学得好不如生得好,功臣之后,稍稍立个功就封官掌兵,别看人家陆侯去灵州低调养老了,儿子出来一样加官进爵,享高官厚禄。谁让朝廷欠着陆家恩呢。
陆承影跪地领旨,起身后面对无数艳羡目光,嘿嘿一笑,照常对身边官员和和气气,倒不见矜傲。
众人纷纷想,这年轻人,有前途,当然,也有钱途。
紧随而来的第二条消息却将整个大殿炸开了锅。
圣上下旨,公开重审五年前顾氏诬陷卫国公案,任命程老丞相和白静之为主审,六部协理办案。
此案牵涉甚广,无人不知,顾氏乃前朝降臣,归顺南楚后深受先帝重用,顾家独子顾清远却一举告发开国功臣卫国公有谋逆之心,证据确凿,卫国公申冤无效,全家处以死刑。而仅在三月之后,有官员上书道卫国公一家身受冤屈,为顾氏陷害。
彼时先帝拍案震怒,大力清查,情况属实,遂将顾氏全族诛灭,牵连相关的不相关的性命无数,断头台上凝干的鲜血数月不能洗净。
凡是经历那两桩案子的官员,至今回忆起当年情景依然觉得是个噩梦。
而今圣上竟说要重审,莫非此案另有隐情?
第三条消息,却让朝臣们惊掉了下巴。
他们多年不立后的圣上终于同意了他们的意见,人选却不是靖安王的女儿,而是一个男子!
忧国忧民的朝臣们哭了。无数的难题蜂拥而来,他们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原来生得好不如长得好!
大殿之上只有两个人神色迥异。
陆承影听到消息一刹那,脸色煞白,而靖安王崇沐则是冷冷哼了一声,挥袖出了大殿。
当晚,程老丞相舍弃了睡眠,进宫请求面圣,与崇华深夜长谈了两个时辰,直到蜡烛即将烧尽,程老丞相望着崇华的神色,长长叹了口气,“圣上,唯有一言,老臣请求您三思而行。”
崇华恭敬一礼,“老丞相,朕不日将重审顾氏案,若顾家果真有冤,那便当真是朕和母后乃至南楚朝廷欠清远的,虽逝者不能复生,朕却绝不能允许自己有一分一毫对不起他。”
程老丞相张了张嘴,哑然半晌,才道:“圣上若心怀愧疚,给那位沈公子一份官职,让他世代享有厚禄也便是了。”
崇华摇摇头,“朕原本也这般想着,可今日之事,朕意识到自己护不了他。”
老丞相讷讷道:“可如此靖安王必然以为圣上是在羞辱于他。”
“朕会尽力安抚,他是朕的叔叔,老丞相不必担心。”
老丞相实在不能说什么了,磕了个头,叹道:“望圣上好自为之。”
崇华颔首,殿门外突然一个宫女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见到崇华便要下跪说话,发现丞相也在,步子一顿,面露焦急。
一眼瞧出这是太后宫里的宫女,崇华脸色一变,皱眉道:“太后怎么了?”
宫女顿时顾不得避讳外人,扑通一声跪下,红着眼睛,颤声道:“太后她头痛病又犯了,这次很严重,似乎……似乎神智不清,要……”
“说!”
宫女犹在发抖:“太后似乎是被恶鬼缠身,要自戕!”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冰冷的雨水顺着屋檐如柱倾泻,深宫的一切景致在雨夜里消沉,匆匆赶往太后寝宫顾不得雨势,自己从试图上前搀扶的小太监手里夺过伞,往头顶一撑,连连廊都顾不得绕,提步便踩进水中。
他赶过去时,看到自己素来注重仪容的母后乱了鬓发、眼光涣散,跌坐在地上,周围侍女惊恐地站在她身边,却不敢靠近,紧张地盯着她手中断裂的金钗,锋芒所指正是人最薄弱的咽喉。
崇华咬一咬牙便上前,被侍女慌张地拦住,“圣上,太后神志不清,危险!”
一声惊呼,太后双膝着地扑上前,拽住崇华的衣袖,轻轻道:“华儿,你看到了吗?他们来了,他们都在看你母后出丑,都在等着你母后断气呢……”目光定格在崇华脸上,却又仿佛根本不在看崇华,那飘忽的状态似乎是在看空气中平行移动的气体。
崇华不答话,只利落地一劈手,将那危险的断钗夺过。
身边的侍女在哭,跪在地上,“圣上,太后她白天还好好的,夜里不知怎的,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一阵胡言乱语,而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方才奴婢们叫了御医来,太后把御医轰了出去……”
崇华皱眉,果然看到门外御医垂头立着,又四处看了一眼,“母后,你说的‘他们’是谁?”
“卫国公……哀家看见他了,他来找哀家,要哀家和他去……”太后抓着崇华衣袖的手越缩越紧,“还有顾家的人,那个小子,他也来了,他……”目光突然惊恐无比,俶然退后,吓了崇华一跳。
“太后从前可有过类似症状?”
侍女们慌忙摇头,一边磕头一边呜咽:“若果真有,奴婢们岂敢不上奏?”
“你你你不要过来!不要靠近哀家!”尖叫声仍在持续,让人无法相信这是平日里那个深居东宫、端庄威严的皇太后。
崇华闭了闭眼,御医忽然走上前,撩衣襟跪倒:“圣上,太后如今病势危急,怕是受了惊吓所致,臣斗胆请求,用针帮助太后暂时恢复神智,也好找到病源进行诊治。”
“准。”
御医又磕了个头,又跪行到疯乱的太后面前,施了一礼,才在侍女帮助下开始施针。
风雨交加的深宫,屋檐角挂着的宫铃疯狂旋转,大雨仿佛要将这世间一切污浊清洗干净,还这盛世一个安稳太平。
灯影昏黄,夜色将尽,已是黎明,却因大雨不肯停歇的缘故仍见不到曙光,被安置在床上的太后虚弱睁开眼时,看到床边自己的儿子苍白憔悴的脸。
她微弱地一笑,伸出手,出于母性地想抚摸崇华的脸颊,却被他握住手,低声问:“母后,卫国公和顾家的案子,是不是与您有关?”
太后沉默了。
崇华却分明看到,那眼底闪过浓重的恐惧和杀意。几乎是同一瞬间,他攥紧了拳头。
他是一国之君,从不畏惧面对这世间诸般阴暗、蝇营狗苟,可是,唯独对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无法接受,自己的母亲是这两起惨案的始作俑者。
“他们……都是冤死的对吗?”崇华的声音沙哑得他自己都几乎无法分辨。
窗外昏昏沉沉的,被乌云和雨制造出的阴霾笼罩着,白昼和光明好似看不到一丝征兆。
御书房内,沈言安静地替崇华整理奏折,书房的管事进来见状连忙上前,“沈大人,这么早就过来了?这是奴才们的活计,您还是快歇歇,叫圣上看见了怕是要怪罪的。”
手指顿了顿,沈言微微一笑,柔声道:“不妨事。他晓得我性子怕闷,总是要找点事做的。”
管事看了看沈言那几根显然不适宜干活的纤葱玉指,瘪着嘴不敢多言。
“听说夜里太后犯了病,圣上可还在那边守着?”他似是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可不是,昨儿太后病势沉重,御医施针后昏迷了几个时辰才醒过来,只是不知现在如何了。圣上从昨夜到现在还没合过眼,我们当奴才的看着也心疼。”
沈言点点头,起身道:“我去瞧瞧他。”撑伞步入雨中。
管事一惊,“这风大雨大,沈大人你可当心——”
“他们……都是冤死的对吗?”崇华近乎绝望地问出这一句的同时,看到自己敬爱了二十几年的母后眼角忽然滑落一滴泪。
她攥紧了崇华的手,颤声道:“华儿,你莫怪哀家,当初——”
崇华猛地甩开了她的手,站起身,远离了她的床榻,死死盯着自己的母后,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的女子。
太后哀求地看着他,轻轻道:“你那时候少不更事,又单纯,论起心思、灵气、头脑,还不如顾家那个小子。朝中更是局势初定,新朝建立,先帝忙于稳定局面,顾不上对你的保护。而那时,卫国公已经权倾朝野,一呼百应,先帝在时,他都敢公然反对先帝的主张,哀家不敢想……不敢想年轻的你继位将会面临多大的困境……”
崇华死死咬着嘴唇,一夜未眠的眼中布满血丝。
“于是母后你用了后宫争斗的手段,利用同样实力强大的顾氏,打压了卫国公,甚至将其置于死地。”崇华苦笑。
“哀家毕竟只是个女人,能做到的有限。”太后叹了口气。
“因此,卫国公一家蒙冤而死,而为你做成这一切的顾家,却被你过河拆桥,当做了你搬弄权利的牺牲品,”崇华不可置信,“清远那一家……”
“华儿,你愿意原谅母后吗?”太后忽然看着他,眼中盈满了泪光,“这些年来,哀家每每梦到此事,便夜不能寐,良心难安,深觉愧疚。”
崇华偏过头,轻轻问:“听说,顾家罪名被揭露那晚,清远在雨里跪了整整一夜,母后却不肯见他,”他抬起发红的双眼,“母后若当真良心不安,为何当初不肯见他?如今他活着回来,又为何要再次置他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