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寒风毫不留情地卷入,顺着人的毛孔往里钻。沈言白着一张脸,嘴唇发青,裹紧了席明的厚裘,颤颤巍巍掀开车帘。
暗夜深沉,依稀可见远处渐行渐弱的那一处明亮灯火,与周围的黑暗映衬,入眼格外鲜明。
沈言喃喃道:“已经三更天了,他还在看奏折……”
帘子忽然被人夺过拽下,沈言立即用恨恨的小眼神瞪着樱桃,后者抱着手臂,“既然决定要走,何必再担心。我只知道,这里风大,你伤口吹不得风。”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沈言打了个冷战,瑟瑟缩缩把自己藏在厚裘里,幽怨地瞧着她。
“第十七个冷战。”樱桃叹了口气,托着下巴,“我还是不明白,明明很舍不得,为什么一定要走?”
脸色雪白的沈言眨了眨眼,“不是你说想吃京城的樱桃了么?”遭到一波怒视后消了音,半晌,把脸埋在青丝里,轻若飞絮的语声传来,“朝中有人在等着拿他的把柄,我不能和他一起回京。”
隔了一会儿,有些迷茫地又道:“他问我为什么回来,那么深的信任,我怕我心一软会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诉他,那我和陆伯伯他们这么多年的心血、隐忍便付之东流了。要让他在至高无上的位子坐稳,又怎能不对自己心狠?”低低笑起来,“世间事原本就是如此,要得到什么,就不得不失去别的什么。”
他毫无血色的薄唇僵硬地抿了抿,眼底星火般微弱的笑意却飘摇不灭。
“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樱桃始终沉默着,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无言以对,沈言话音落了许久,她才慢吞吞冒出一句:“我只知道,你这么一声不吭的走掉,等到了京城,崇华哥哥肯定会发火。”
“嗯?”沈言一拧眉毛,“谁允许你对他直呼其名?”
“你自己昏迷的时候叫的一直是他的名字啊。”樱桃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沈言一窒,将头缩紧厚裘里。
这辆不起眼的马车安静地在夜色里穿行,风吹叶落的轻响混合着马蹄落地的声音,悄悄地催人入眠。
阵阵困意袭来,便觉得头脑沉重,沈言试图入睡,猛地又一阵冷风吹起车帘,他打了个呵欠,昏昏沉沉对着车外喊:“席明,来壶酒!”
“不给。”回答简洁果断。
“我是要暖身,不是买醉!”
“你有伤在身,不能喝酒,”顿了片刻,“你若执意要,我只好把你送回圣上那边。”
沈言只好委屈地咬着厚裘的衣角,暗自下定决心等回京一定要扣这两个的工钱。
一路颠簸,沿途劳顿,沈言一到京城便连续发了三日高烧,吓得樱桃和席明又是求医又是买药,其间太后一道宣召懿旨驾临醉君坊,传旨的张公公态度强硬,听说沈言缠绵病榻,竟要强行将人带走,被樱桃一把扫帚以拼命架势轰了出去。
第四日,沈言终于勉强能下榻走动,传旨的张公公又来了。
这次约莫是这位张公公长了记性,带了十几个太后亲卫来,不由分说直接闯进了醉君坊,沈言远远地便听见樱桃怒气冲冲的嗓音:“我家公子身体才好些,你们就这样逼人太甚!是太后就可以任意欺人吗?若不是她,我家公子也不会——”
“樱桃。”沈言轻轻唤了一声。
众人抬头,眼前顿时一亮。
浅淡稀薄的日光笼在倚门而立的青年身上。他只闲闲披了件长衫,大病初愈的容色仍透着几分苍白,薄唇却是一线苍红,潋滟双眸轻轻流转间便将人心神摄了去。
这初冬乏味情景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一旦入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樱桃是我们这儿的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公公,实属冒犯。”沈言淡淡开口,勾唇一笑。
他这一笑,张公公看得眼光发直,心道之前的传言果然有道理,这沈大人生得这副相貌,任谁瞧了都觉得是个妖媚惑主的。
太后的担心是对的,这种人,留在天子身边,迟早惑乱江山。
然而当着沈言的面,他只是缓慢地微笑道:“杂家自然不会和一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计较。听闻沈大人在西南辅助平叛,又护驾有功,太后有意召您进宫,想来是有封赏。还请沈大人移步前去。”
“如本官所料不错,圣上应该尚未归京吧?太后为何如此急于召见?”沈言半边身子倚着门,懒懒偏过头,阳光刚好照在他那一截纤细的颈上,象牙色的肌肤如玉。
张公公眼光火热,语气却依旧不紧不慢:“太后召见,我等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多问,还请沈大人走一趟。”
“那就劳烦公公等上片刻了,毕竟是见太后,本官总不能衣冠不整前去。”沈言轻轻说着,抚了抚襟口,那动作似乎要扯开,吓得张公公一众忙不迭低下头。
一群人正在心里默默犯嘀咕,听得那位沈大人戏谑地笑着进了内室。
半个时辰后……
紧闭的房门依然没有丝毫要打开的预兆,张公公伸着脖子往里瞧,冷不防沈言打开门,探出一个头来,四处瞧了一眼,“樱桃,我的官服放在哪个箱子里了?”
樱桃答:“上次你在临丰县淋湿了,洗完不是丢在马车上了么?”
“岂有此理,你明知道马车坏了,昨天让席明带去城外修了。”
“那你还是不要穿了。”
“本官这就要去见太后!怎可不守为官礼节?我南楚有制,身为朝廷官员,不穿官服是不能见太后的,你说是不是,张公公?”沈言笑眯眯问。
张公公下意识答:“沈大人所言不错。”
“那么,”沈言笑得人畜无害,“烦劳张公公,回去转告太后,本官实在不敢有辱天威,就暂先不去探望她老人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啦啦啦~~~~~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张公公气得七窍生烟,偏偏还拿这位沈大人没办法,实在是因为,南楚的确有那么个规定,为官者面见太后当着正衣即朝服。
“樱桃,送客。”沈言轻快地吩咐一句,看也没再看张公公一眼。
张公公一众就这样被请出去了。
由于崇华当初并没有委派钦差以外的官职给沈言,大病初愈、心情极佳的他开始继续做起了自己的生意,城西醉君坊重新开业,不过一下午的功夫,酒客源源不断,生意一如以往红火。
第五日,不速之客张公公又来了,杀气腾腾跨进院门,阴冷一笑:“沈大人,太后相召,已经特意嘱咐了,不需您过分囿于礼制,您还是去吧。”
沈言晓得自己是非走不可了,倒也不见忧虑之色,“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铺满玉白宫转的冗长道路上,沈言胎眸,远处飞檐斗拱,雕栏玉砌,连藻井的图案都与印象中的五年前殊无二致。
“敢问公公,如今太后可还住在凤藻宫么?”
张公公一愣,不明白这个看起来从没到过后宫的人怎么会知道从前的事,压低了声音,“自从五年前卫国公和顾氏两桩案子高落,太后不知为何便犯了头痛病,常与我们说这凤藻宫中有阴魂飘荡,先帝无奈,只好同意将太后迁到了较远的坤仪宫,凤藻宫至今依旧封锁着。”
沈言神色变得有些古怪,默然不语。
张公公一路带着沈言踏上进坤仪宫的台阶时,京城的城门处一阵喧闹,片刻后迅速安静地将道路让开。
一队装饰得庄重肃穆的车马在无数人目光注视下缓缓进京,明黄车帘被风轻盈卷起,隐约窥见里面端坐着的青年俊朗眉眼。
翘首期待一睹圣颜的百姓们仔细观察着那近乎完美的侧颜,进而观察到,他们敬爱的圣上的脸色,似乎,不明显地,有那么一丝……怒意……
百姓们暗自猜想,圣上在生气。
听说西南的镇南王要叛乱,圣上把他活捉押解进京了,无论怎么猜,圣上的心情应该是偏向喜悦的。
百姓们困惑了,不明白他们的圣上为何郁郁不乐。
崇华诚然是郁闷的。因为某人招呼都不打一声从他身边跑掉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危机四伏的西南。全然不顾他走后自己是否会提心吊胆,也不顾身体羸弱可能加重病势。
那人有顾虑,他懂,不就是朝臣甚至全天下的目光么?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真正的看法,自作主张!
然而崇华万万想不到的事,此次归京,自己面临的首要问题,竟然是被催婚。
太后命人直接将这段时间里朝臣们的上书送到了崇华的书房,御案之上顿时多了厚厚的一摞,那高度直接体现了臣子们的心意。
不可避免的,他登基以来,各项事务兢兢业业,从不敢懈怠和拖沓,唯有无后成为朝臣心里悬着的一颗巨石。
可崇华毕竟年轻,其他方面也做得让群臣百姓无可挑剔,大臣们也不便催促,此事便始终搁置着。偏巧近日来自西南的各种风言风语刺激了大臣们敏感的神经,他们立刻意识到,无论此传言是真是假,立后已是当务之急。
只有立后,那些传言才能不攻自破,那些图谋不轨者才能有所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