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整座卞陵都醉了,醉在改弦更张的变动里,醉在波诡云谲的末日王朝。
王孙亦如此,何况天下官。
然而,这糜烂的乐章却在阁窗突如其来的溃裂中戛然而止,震得阁中男女惊恐万分,纷纷抱头鼠窜,保命为先。
而那黄浪也窝囊地嚎啕一声钻到桌子下抱头瑟瑟发抖,瞬间那大堂徒留公孙律一人执杯坐饮,灰眸里含着些许醉意,悠然看着那肃杀的紫衣来者,笑道:
“死人妖,怎么今日有空来这种地方?莫不是两厂闲着没事干罢?”
李尽沙执鞭冷脸走近,看着公孙律的眼神深如漠海。他方才也是初次将后者花天酒地的情态看尽,一时就有怒火涌起,其间夹杂着复杂的悲伤。
他第一次见到公孙律还是在皇上身边的时候,当时这世子便是嘻嘻哈哈,成天笑得比太阳还灿烂,开口闭口便叫起死人妖。起初他自是怒火中烧,后发现这公孙律并无恶意,不过少年心寻乐趣,对自己也比那些口中恭维背后放箭的奸人坦诚友善。
所谓情字,便是这般一来二去的生了出来,他惊愕,也惊惧,本以为一生致力权谋争斗,宦海凄哀,最后好歹也有个后世唾骂的结局,不料竟然败在了公孙律这种风流多情的纨绔子弟下,也是作孽。
“喂,你怎啦?”公孙律见他绷着脸不说话,便站起来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李尽沙看着他微带醉意的脸,低声道:“皇帝昨夜驾崩。”
“噗,”公孙律指着李尽沙哈哈大笑:“死人妖你逗我呢,嘿嘿哈哈哈,四伯那身体硬得抵好几头牛!”
李尽沙只觉额头上有筋脉一根根地暴起:“黄涛大人让你将少爷送回去。”
“噢?”公孙律回头看看依然趴在桌下的黄浪:“可是他还没破处呐。”
“你玩够了吗。”
李尽沙不是不知道公孙律的习性,但亲眼见到还是初次,事实证明他根本无法忍受对方方才的各种举止,只怕多看一眼就有掀翻整座丽红阁的冲动。
这可恨而可悲的冲动,实在都是他犯贱。
“怎么啦,不就是招妓嘛,”公孙律无所谓地将酒杯哗啦丢一边,“是男人都会嘛,难道你……”
李尽沙听他话锋陡转,向自己十几年来刻意避开的禁地移去,脸色不受控制地白了下来。他们这种人,掖着藏着也罢,就怕被光明正大地搬上台面。本就是这世上无可奈何的存在,若是被挑出来实在是痛苦得难以忍受,也难怪他们中有许多人恨世恨人,杀生不眨眼。
而酣醉在即的公孙律显然还未意识到他骤变的脸色,只是顿了顿,然后仿佛恍然大悟:“噢,差点忘了,死人妖你是太监,下面没有了,招不了……”
他还没说完,李尽沙猛地一个掌风扇过来,力量之大可以生生将五个公孙律的脑袋抽飞,更可怕的是无声无息。
好在公孙律从小习武,虽时常偷懒但在何患先等师父的教导和公孙景的逼迫下也学得精湛,饶是一个不输给两厂提督的高手,此刻他头一斜便避开了那取人性命的础润掌,酒彻底醒了,不免有些懵懂的恼怒和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拔出腰间的刀就朝对方砍去。
此刀名唤乐痕,承原主知足常乐、恬淡隐士之风,是何患先留给爱徒的宝贝,取人头时刀刃有佩环之叮铃声,如乐春晓。这乐痕刀极重,拿在公孙律手上却被使得顺溜无比,如玩纸扇。
这刀鞭一接锋,真气相冲,立即如旋风般震裂开来,将丽红阁早已摇摇欲坠的旁栏震得粉碎,挡在黄浪身上的木桌也被震得四分五裂——紧接着丽红阁顶轰地破出一个大洞,飞溅起无数白雪——但见两人维持着厮杀的姿态冲出了这逍遥地,长鞭在苍穹照映下竟幻化出七重变影,刀锋在抵挡间竟有层峦叠嶂、崇山峻岭之势。
“死人妖你是想弄死小爷吗?!”公孙律左躲右闪,连蹦带跳避开那可怕的鞭影,还留了力气大声抗议。
而李尽沙不言,手腕微转陡然变了鞭子的方向,漩涡般朝公孙律绕去,似乎是要把对方捆成粽子。公孙律岂看不出,立即两手交替,旋刀以对,左右开弓地弹开那即将缠绕的束缚,但他怎想李尽沙如此愤怒,直将自己扑通一下逼出丽红阁所剩无几的屋檐,直往寒冬腊月的地面坠去。
急中生智,一个翻滚跃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公孙律索性展开轻功就往里巷狂奔。而李尽沙一个鞭子打空,生生将地面鞭出一个裂洞,迎着石粉和雪花碎屑追后者而去。
这两人一素白一深紫,在卞陵大街小巷追赶起来,如幻影蛇移,着实惊呆了一群百姓,但想看热闹却不知何处寻也,只能看见匆匆而过衣裳颜色,嗅到那隐约的思亭香,唏嘘或惊叫。
“爷爷快看,有武林高手!”有孩童边舔着糖葫芦,边指着远方两人的背影。
“唉,老朽记得上次看到武林高手对决不知是多少年前了……”老人叹气。
“爷爷,武林高手长甚么样子?”孩童好奇道。
“咳……他们轻功了得,所以通常别人都不知道他们长甚么样子。”
再说这头,公孙律脚下生风,几乎要把大半个卞陵跑遍,却仍不见后面的人停下来,加上酒意渐醒,不仅暗自思索莫非死人妖真生气了?思前想后自己的言语,才发现似乎真说了些不该说的。
于是乎他偷偷回首,看着对方紧跟不舍,脸色依旧难看,不禁真开始考虑了怎么向对方圆场——甜言蜜语加千金重礼?这是个好主意,那送啥呢,金银珠宝?花草盆木?人参灵芝?华裳羽衣?俊男美女?壮阳神丹?
越想越离谱,越想越奇葩,他竟然开始神思飘忽起来,连不远处一前行的马车都未注意,故后果便是整一八尺男儿提着那不知多少重的乐痕刀硬生生撞了上去。
顿时如天崩地裂,雪絮飘扬,李尽沙也惊呆了地收起轻功驻足,追逐巷战戛然而止。
那马受到了惊吓嘶鸣一声挣脱缰绳呼啸而去,只剩满地马车的碎片,四个残破的车轱辘,外加一车帘子凄惨的罩在上面。
而车帘子下,便是那一头栽进其中的公孙律。
他此刻只觉眼花缭乱,脑袋还隐隐作痛,不禁开口低嚎:
“坑爷啊……”
还没说完只听身旁传来一轻缓而略带青涩的声音:
“好痛……”
公孙律定神一瞧,竟在车帘子下的黑暗中看见一俊俏少年捂着头怨念,想必是马车里坐着的人了,不禁愧从中来。于是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真诚道:
“这位弟弟没事罢?”
连珩只觉今日真是悲喜交加,追着安玄素的车队进城之后心中一喜便让莫乔之带着他在城中晃悠,刚想好好一饱眼福兼口福,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飞来横祸。
“包袱!”连珩猛地想起来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连忙蹲下来在黑漆漆的帘幔下到处摸索,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灰色的包袱,慌张的心也安定下来长吁一气。
他将包袱背在肩上才意识到身边还坐着一个人,看着这天外来客,懵懂道:“你是谁?”
第4章 不撞不识2
公孙律刚想回答,忽听帘外李尽沙一声吼:“公孙律!!滚出来!”
灰眸咕噜一转,公孙律立即一把抱住眼前的连珩,哭天抢地道:“死人妖要杀小爷,弟弟快救我!!”
话音刚落,车帘便被一把挑开,只见李尽沙站在马车废墟上,提鞭瞪着那抱着连珩状似可怜兮兮的公孙律。
“哎哟我的少爷?!你没事吧?”同时牵着马慌慌张张回来的莫乔之焦急地上去查看,知道连珩并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警觉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的陌生男子。
而连珩忽然被公孙律抱住有些发愣,他低首只见后者绣袍上的花纹繁复华美,猜想是大户人家的子弟,那被人追杀也是合情合理,便拍拍对方手臂诚恳道:“别怕。”
“弟弟救我噢。”公孙律眨巴眨巴眼睛,假惺惺地哭了几句。
“我尽量。”连珩坚定地护在他面前。
“给我少贫嘴,”李尽沙冷声道,鞭子指着公孙律那闪闪发光的金冠:“滚出来。”
“不,”公孙律翻白眼,忽然嘿嘿笑起来:“死人妖,有本事来抓小爷啊。”
李尽沙只觉嘴角抽搐,握着鞭的手也不由得抖了一下,索性不再废话脚下一点直接飞上去就要取公孙律。
“啊啊啊弟弟快啊!”
在公孙律一阵夸张的大吼声中连珩立即拉着他用轻功飞起躲闪,一脸正义地护着这所谓落魄公子。
“原来弟弟会武功啊,”公孙律如抱浮木,兴高采烈地跟在他后面,在雪地上起来,“来来,快保护哥哥!”
连珩哪知道公孙律的玩乐脾性,听他呼救的可怜,眼下当真一板一眼地带着他左躲右闪。李尽沙向左他便向左,向右便向右,活脱脱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还玩得有模有样。
莫乔之在下面看得冷汗连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是担心连珩被伤着,另一方面是怕连珩孩子心性大发,举措不当,惹上是非,他清楚连珩虽然精通经商之道,能独撑起百叶山庄的所有商铺生意,但在其他方面却不开窍,也还是只是个懵懂单纯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