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季舒流准备用左手撕开衣袖裹住伤口,彭孤儒的九名手下才意识到彭孤儒已经死去。
“掌书!”九人几乎其声悲呼,他们不但没有加紧对孙呈秀的攻击,反而一齐停下,后退数步。
“掌书死后,岛上这一切,恐怕也将烟消云散。”
“落到宋钢那个杀星手里,更是生不如死。他可能放过掌书,却不可能放过我们。”
“我们发誓效忠掌书,如今护卫不周,原本罪无可恕。”
“宁死不辱……”
“宁死不辱!”
九个人零散站立,用同样的姿势抬手,同时横剑颈前。
上官判脸色剧变,手中长剑与秦颂风的雁来剑相交,借势走脱,冲向那九人,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整齐而默契地自刎身亡,九簇新鲜的血花绽开在破旧的野坟中间。
——果然是熟读史书之人才养得出的忠臣烈士。
之前眼眶里种了两株草的那具枯骨原是从此地一座坟里挖出来的,已被挪回这里,尚未掩埋。其中一人恰好倒在它旁边,撞歪了骷髅头,新死的天罚派义士之后和早已丧命的海风寨罪人正面相对,至死圆睁的眼睛与骷髅上的眼眶隔着两株生机勃勃的绿草对视,俨然构成一个殊途同归的嘲讽。
上官判呆立片刻,后退数步,退到彭孤儒尸体旁边,目光落回秦颂风身上:“秦二门主,江湖中人人说你处事圆滑,能让则让,谦和有余,锐气不足。我实在没想到,你杀彭孤儒之心坚决至此。”
秦颂风往前走几步,将季舒流挡在身后,直视着上官判,用他一贯质朴的语调道:“能让则让,不能让则不让,用彭掌书的话说,我没办法。只不过他没办法,为的是有来头的人,我没办法,为的是没来头的人。这事是我一意孤行,请前辈不要迁怒别人。”
“我没有迁怒。我只是希望你……你们,少造一点杀孽……”
上官判收剑回鞘,颓然坐倒在地,合上彭孤儒的眼皮,抚着那具尚且温热的尸体,泪流满面。
秦颂风怔住,季舒流和孙呈秀也不知所措。
他们可以应付一个护短的绝世高手,却难以面对一个悲痛的迟暮老者。
幸好就在此时,萧玖也缓慢地步行到这里。孙呈秀急忙跑过去扶她过来。萧玖看着自己的父亲,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之前是搭乘渔民的船来到附近。前天老宋在海上迷路,我趁人不备,悄悄藏在他的船上,和他一起上岛。”
季舒流想起宋钢靠岸的时候,岸上一半的人在喊“上官肆畏罪自杀”,另一半的人在喊“上官肆死因不明”,忽然开始同情他。
萧玖问:“你忽然回岛,是因为听见三哥的死讯?”
上官判抹一把脸:“我知道得太晚了。”
萧玖道:“洗心湖旁边又死了很多人,你还管不管?”
上官判颤声道:“又怎么了?”
萧玖道:“五哥的手下听说他的死讯如疯如狂,闯不进洗心堂,就在岛上四处杀人寻仇,三哥和四哥的手下也不甘示弱,要和他们火并。宋叔正在管,但没有彭叔手下精锐帮忙,有些力不从心。”
上官判原地跳起,冲向洗心湖畔。
待他走远了,秦颂风才问:“上官伍的死讯?”他追彭孤儒追得太急,没有看见蒋苇杀子那一幕。
萧玖凝视着她父亲离开的方向,涩然叹了口气。
※二※
上官判在天罚派老人间威望仍在,可年少冲动的天罚派晚辈和已经投靠他三个儿子的罪人之后并不认他,对他的劝阻和斥责全部无动于衷。
他只能拔出他的剑。
一开始他留手甚多,可心慈手软的结局不过是自己救人不如别人杀人快。最终他一口气重创了带头的二十余人,总算勉强吓住了其余的跟从者。
季舒流靠在秦颂风身上远远观看,忍不住道:“他一点也不懂人心,当年在天罚派怎么会有那么高的威望?”
秦颂风道:“剑法高。”
季舒流竟无言以对。
洗心湖畔尸体成堆,死的都是年轻人,上官判一脸痛心疾首。但萧玖悄悄地说,其实这是件好事。这次死的,是岛上戾气最重、牵扯进兄弟之争最深的那一批,这些人死了,剩下的回到陆上,才不至于惹祸。
萧玖等人将蒋苇从洗心堂护送回铁桶内。蒋苇神情恍惚,眼里依然含着泪,仿佛一瞬间就老了十岁。
她轻轻地道:“我曾说不知自己做错何事,才教出这等儿子。其实我做错了很多,阿叁和阿伍还小的时候,我总是对阿叁说,做哥哥的要懂事、要让着弟弟,也许我不这样说,阿叁能少几分懦弱,阿伍也能多为他人着想几分。
“我从心里不忍杀他。但小杜他们两个都为保护阿叁先走一步,我即使能替阿叁原谅他,也没资格替另外两个孩子原谅他。我只能杀他。”
上官判带着满身别人的血迹从外面走进来道:“你应该杀我,不应该杀他,小时候,阿叁心软,阿肆豪爽,阿伍有才,都是好孩子,孤儒也是个常存恻隐之心的好孩子,是我没能及时引导,才害了他们。
“冯小玉生性胆小,我不该娶她,害得她为阿肆这儿子操碎了心而死。
“当年的冯兰,本来也不是坏人,我不该在她产子之后忙着逗女儿,却冷落了她,导致她积怨日深,不但害了大女儿,害了老宋的妻子,也连累老宋一生孤苦。
“还有小清……仇凤清,本来也是个好刀客,她的刀法如果一直练下去,就算不能超过我,也是一流高手的水平。她父亲虽然屡次盗窃,从来不曾把事情做绝,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他?小清年方九岁就身负血仇,想不出她吃了多少苦,忍了多少辱,才和我相识。最后她不但害了天罚派的兄弟,也害了她自己。我竟还掘开她的坟确认真相,我怎么做得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
萧玖坐到一张比较舒服的椅子上,闭目靠后躺倒,终于问出她一直不敢问的话:“我母亲呢?”
上官判道:“我也对不起她,不该利用她年少无知,哄骗她嫁给我为妻……但是她还活着。”
萧玖倏地坐直:“她在哪?”
上官判迟疑片刻,露出一个惨笑:“她在许州,过得很好,现在已经改嫁,还……还给你生了两个弟弟。”
萧玖道:“她也觉得岛上疯子太多,回到陆上,就再也不想回岛了么?”
上官判垂下头颅:“她在陆上治病数月,慢慢意识到岛上那些事的荒诞,坚持和我离异,说她不能夺走两个弱女子的丈夫,还要求我把你送到她身边抚养。我不好意思对同行的兄弟说出真相,才假称她的病没治好,让兄弟们回岛报信,自己留在陆上劝说。我劝了两年,最终她为摆脱我宁愿改嫁,我灰心得很,潜入负责海陆联络的兄弟住处,才得知回岛的船遭遇海难,你来陆上寻找我们,却在永平府出了大事。”
萧玖冷淡道:“原来是我母亲不要你了,所以你也不要我了。”
“不是!”上官判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衣袖,“那时你已经脱困,我偷偷跟了你很久,只是不敢露面。你的遭遇那么惨,人也变得愤世嫉俗,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母亲的事才不是火上浇油,更害怕你怨恨我们耽搁太久,没能顾上你。”
萧玖哂笑:“哦,原来你怕我。”
“我做错了事,如何不怕你?”上官判道,“我看见你住在表姐家里,喜欢在日落之后练剑,明慎剑被你挂在卧室的墙上,你轻易不肯用,但经常仔细养护……”
“好吧。”萧玖很不情愿地拍了一下上官判的手,“难道你不再回岛主持大局,也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解释?”
上官判捂着自己的手,一脸受宠若惊,然后眼角的笑意渐渐消失:“我回来看过一眼,觉得老宋和孤儒比我适合主持大局。那时他们两个联手治岛,让你三个哥哥分片管事,你三个哥哥都努力表现,生怕被比下去,岛上比我离开前还井井有条。我以为该放手了。
“更重要的,还是我发现自己根本不配做这个掌门。从你那里回来,我杀性大发,最先去英雄镇打探有没有漏网的苏门杀手,没找到杀手,只查到有个叫老南巷子的帮会与苏门有些牵扯。当地还有个不屈帮和老南巷子为敌,帮主鲁逢春济困扶危,很有侠名。现在他比以前更出名,你应该听过,他是个瘸子,其实他的腿,是九岁那年被我亲手打断的。”
季舒流情不自禁地看了秦颂风一眼,感觉鹰眼老柳的故事简直阴魂不散。
萧玖道:“你看见他,忽然大彻大悟,觉得以前所为全是错的?”
“鲁逢春九岁的时候就是个敢作敢当的好孩子,没犯什么大错,只是当年的我以为他罪孽深重。我打断他的腿时,认定此子以后只是受到教训,不敢为恶,绝没想到他能长成一个这样的人。
“这是上天在点醒我。鲁逢春九岁断腿,小清九岁丧父,他们本质都很好,而我以代天行罚之名,却行为非作歹之实。那时鲁逢春身边还带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孩子的母亲已经死了,他对那孩子比我对几个儿子耐心得多。我越是看他,越是明白,自己昏聩无能,除了武学一道别无所长。后来我花了几年的精力,创出一套适合他的枪法,匿名传授给他。他终于用这套枪法击溃老南巷子,算是英雄镇居民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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