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伍目光涣散茫然:“你是谁?”
蒙面黑衣人合中身材,腰悬长剑,便是那天偷偷潜入萧玖卧室的上官判。他一边在上官伍胸膛许多穴位上轻点,一边哑声道:“我是……我……”
他嗫嚅了很久说不出来,然后他就不必再说了。蒋苇的手太准,上官伍已经在他怀中死去,死去的上官伍闭着眼睛,脸上尚存一丝求生的渴望。
上官判垂头看着多年不见的儿子僵死的脸,突然长声哀嚎,良久,他抬起血红的眼睛看向蒋苇。
萧玖站起身,左手按住肋下伤口,右手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指向他。
上官判立刻轻声道:“阿玖,是我,你快坐下,小心崩裂伤口,别害怕,我不会伤害她,我谁也不会伤害,只是你们……你们为何不能留他一条性命呢?即使他死了,阿叁和阿肆也活不过来了。他只有活着,才能追悔犯下的过失。”
萧玖盯着他,眼中喷薄欲出的情感渐渐冷却,忽然嘲讽地笑了出来。
上官判平伸双手,示意他绝不会猝然拔剑,然后才问萧玖:“我刚才就在外面旁听,你带来的几个朋友,真的是来杀孤儒的。”
萧玖道:“他们是来杀凶手的,刚刚他们才知道谁是凶手。”
上官判痛苦道:“他做错了事,但他是你彭叔,是小时候抱过你的彭叔,你怎么忍心。你去请他们放过孤儒好不好?”
萧玖道:“我做不出这种事。”
上官判血红的双眼溢出泪水:“我可以让孤儒付出代价,但是他毕竟看着你长大。人犯了错不能改吗,洗心岛上这些海风寨悍匪都已经改过自新了,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追悔的机会?”
萧玖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憋回去,只是道:“自然有为什么,我没必要和你解释。你做的这一切,又何曾向我解释。”
上官判犹豫着看她几眼,掉头冲出门外。
季舒流皱着眉追了出去,萧玖也缓慢地站起身,只剩宋钢一人坐在椅上,目光呆滞,微张着嘴说不出话。他也许今天才真正认识了蒋苇这个人。
两行泪水从蒋苇眼中缓缓地落下来,她跪在上官伍身边,轻轻抚摸死去的小儿子的脸,身体已经哭得哆嗦个不停,手却依然稳定。
她心中一定非常痛苦,但她,似乎并没有后悔。
第73章 迷途已远
※一※
彭孤儒孤独的身影在后山穿行,他才四十多岁,一生中体力的巅峰尚未过去,何况他对洗心岛的地形比任何人都熟悉,秦颂风这般江湖未逢敌手的轻功,也难以追上他。
他一边奔逃,一边吹起凄厉的哨响,从洗心堂一直冲到后山,绕过无数黑黢黢的地裂,最终进入一片荒凉的坟地。
坟有数十座,全是老坟,格外粗陋,木制的墓碑经历了风侵、雨蚀、虫蛀,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却无人修整。
秦颂风之前查探地形时已经得知,这里埋着当年天罚派刚刚登岛时击杀的海风寨悍匪。
九个黑衣黑巾的天罚派弟子已经肃立于墓碑间,三三成阵,九人更成大阵,每个人都是双目炯炯,肌肉从四肢武装到脖颈和脸上,依稀便是当年天罚派弟子的模样。
但若是当年的天罚派,早已自行清理门户,哪里轮得到秦颂风来杀彭孤儒。
秦颂风示意身边的孙呈秀暂停,平视着站在远处阵眼上的彭孤儒道:“彭前辈,你不解释几句吗?”
彭孤儒微微叹息一声,蓄势待发的姿势却丝毫没有放松:“看见你们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们的来意就是替那些路人复仇,根本不是为了帮阿玖清理门户。
“我并不想死。我放心不下岛民回归陆上一事,放心不下他们融入普通百姓、获取常人身份的种种困难,更想知道,那些罪人将来摆脱了天罚派的束缚,能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做个守法的良民。
“但今日如果我不敌,死在你们手下,请你们回去告知宋掌刑,我绝非不想救阿叁,只是赶到的时候迟了一步,他已经身亡。那时我还不知道阿肆意欲谋杀阿叁,只是担心宋掌刑执意处死阿伍,留下阿肆。阿肆行事未免太荒唐了些,整个天罚派恐怕都要败在他手上。”
秦颂风道:“你竟然不担心上官伍心如蛇蝎。”
“……之前我力主不杀阿肆,就是因为阿伍这孩子才能不差,心性却太狠,留一个阿肆在人间,才能令他有所顾忌。没想到我竟没能保护好阿肆。”
孙呈秀上前一步,瞪着彭孤儒道:“所以你就去杀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夫妻,还有路见不平的江湖同道。你不是个好人么,你不是连节妇村那些女人被逼自杀的结局都不忍心看到么?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阿玖从没怀疑过你,我们谁都没怀疑过你。”
彭孤儒深吸一口气:“我没有办法。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将岛上的局势看得比无辜之人的性命更重。”
孙呈秀神情激愤:“谁说没有办法?那对秀才夫妻胆小怕事,又不是江湖人,更不知道阿玖是谁,只要你威胁一番,他们怎么敢说出去。你可知道我们最初为何没有直说来意?因为那秀才根本不记得上官叁对他说了什么!”
彭孤儒沉默片刻:“我当时觉得赌不起。”
孙呈秀怒道:“你对几条活生生的人命却轻贱至此!”
秦颂风从后面拽了她一下,向来厚道的语气里带上几分嘲讽态度:“要是换个世家子弟名门高徒,衣着光鲜举止不俗,身上背个高点的功名,一出手亮个响当当的门派招牌,我看彭掌书即使有把握灭口,也未必敢下杀手吧。”
彭孤儒道:“也许你说得对,我欺软怕硬,其心可诛。”
“欺软怕硬是一层皮,里子是什么,彭掌书你应该清楚。”秦颂风目光犀利,虽然尚未拔剑,并不魁伟的身上已经散发出难以忽视的杀机,“天罚派以前说代天行罚,罚的都是你们看来的强者,帮的都是你们看来的弱者。你当年替岛上这些女人说话,不也因为她们境遇凄惨,在村里死活都只能由别人做主?什么时候开始,你反倒帮着堂堂天罚派掌门候选的上官五公子,去杀穷酸秀才和只会用几手野路子的江湖人了——难不成是从有人说你是‘丞相’开始的?”
“上位者”,性命永远比“下等人”金贵,犯了错永远不与“下等人”同罪。
至此,多说无益,不如动手。
※二※
潦草竖起的木碑早就朽坏大半,在剑风之中断裂、倒塌,尚还直立着的,也被剑痕抹去了名字。这群三十多年前的嚣张凶残贪得无厌之徒,无人扫墓,无人回忆,其中一人的骸骨被挖出来故布疑阵都无人知晓。而今天,他们最终连墓碑也没能留下。
彭孤儒出剑不多,更多的是冷眼旁观,引导三个剑阵的走向,他挺拔的身影气度不凡,威风凛凛。阵中九人大概经历过长久的磨合,确实默契无比,彭孤儒指挥他们如臂使指。
秦颂风和孙呈秀之间却是另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并非源于训练,而是源于彼此的了解,以及身为高手,对战局相似的判断。
彭孤儒的剑阵漩涡一般旋转着,欲将阵中的一切吞噬。
孙呈秀沉稳老练,长刀施展开来,风声凛冽,牵制着对方十人的动向;秦颂风身形变幻莫测,倏忽来去,从最不可能的缝隙穿过,在剑阵中制造着一个个轻微的混乱。
剑阵最怕的是混乱,混乱渐渐从点拓展成面,最终,整个阵法被长刀拦腰断成两截,撕开一道缺口,秦颂风穿过缺口,如一阵风般卷到彭孤儒面前,软剑挥洒,逼出了彭孤儒骨子里的阴鸷。
彭孤儒的手下开始拼命了,但孙呈秀不怕他们拼命,鲜血一次又一次炸开,洒在倒塌的墓碑上。
彭孤儒本人算是个高手,却似乎太过惜命、太过稳妥了些,高手过招便如两军交战,严谨勇猛者可胜,稳妥惜命者却处处受制。
秦颂风心中有一股怒火燃烧,那件原本不该发生的意外一直哽在他胸中,他不曾像季舒流一样狂怒、痛哭,这股怒火烧得平稳而绵长,灌注在他的一招一式中,令他的剑锋愈加不可抵挡。
彭孤儒退后,再退后……他背后已是一片陡坡,突然脚步微顿,高高跃起,空中身形一变,那一瞬间仿佛化为虚影,俯冲向前,剑光缭乱,耀人眼花。
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也许比上官判差上几分,但也不失一流水准。
秦颂风没有躲避,挺剑而上,正面迎战彭孤儒酝酿多时的华丽一击,只听锵的一声锐响——
秦颂风的软剑并未与彭孤儒的重剑相击,它只是划过彭孤儒的剑面,以柔胜刚,撞歪了彭孤儒的剑锋所向,然后剑身一荡,切在彭孤儒腹部。
彭孤儒闪避及时,腹部的伤恰与潘子云相似,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他幽幽地说:“后生可畏。”
秦颂风边以快剑急攻边道:“要是再给我五年,我能让你觉得潘子云也很可畏。”
“他叫潘子云?他究竟有何来头?”
“‘来头’这个词儿,”秦颂风讽刺,“果然是彭掌书的风格。”
彭孤儒淡定的气势渐渐崩溃,破碎成尘,仿佛盔甲销尽,露出内里不堪一击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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