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失踪那年她才十一岁,这个年纪上,做子女的若是深受疼爱,对父母的了解多半还不如外人。因为他们只能看见父母的好。
众人各有心思,一时沉默,最后秦颂风道:“宋钢执意杀上官肆,又四处宣扬蒋前辈神智错乱,表面上虽然可疑,但仔细想想,刚上岛的时候,彭孤儒提起蒋前辈言辞闪烁,还故意留给宋钢说,很像是刻意为之,何况他还行踪不明。明天咱们就探探彭孤儒。”
※三※
夜色已深,蒋苇回到铁桶深处去了。萧玖虽然不大说话,凝神听了这么久也难免困倦,眼皮渐渐合拢。
今天应该早些休息,因为明日,宋钢和彭孤儒就要聚众探讨如何处置上官伍。
秦颂风扶着季舒流的腰起身准备离开,可季舒流好像无力走路,又好像只是在逗着玩,软软地挂在他身上不肯移步。
秦颂风犹豫片刻,不管真假,还是像在那地裂里一样,矮身把他抱回卧室,放在床上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也许因为挂念潘子云的事,他双眉罕见地微微皱起,但呼吸很平稳,身体挨到床的时候眼睛睁开一线,然后又懒懒闭上。秦颂风有点担心他其实是晕过去了,扣住他的脉搏数了一会,感觉虽然因为刚刚失血比平时弱一些,依然十分平稳,看来只是前夜没睡成,昨夜没睡好,刚才又用心过度的缘故。
秦颂风舒一口气,松开手坐到旁边去思索此事前因后果,不知为何杂念总是不能摒除,回思良久,才想起人失血以后难免怕冷,于是走到床边拉过被子给季舒流盖上。
季舒流又被惊动了一下,顺手摸一把秦颂风的腰,缩回手接着睡,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秦颂风盯着他的睡颜心想,他这一点实在好极,怎么吵都吵不醒,所以自己虽然睡得比他少、还有点粗心,也完全不用害怕吵到他惹他生气。
秦颂风终于觉得心中安静祥和,杂念不扰,可以继续思考明天的对策了。
可惜他思考了一半,突然被隔壁萧玖室内轻微的剑鸣惊起。
似乎有人自隔壁破窗而出,季舒流也惊醒了,拔出剑护身。
秦颂风将窗户推开一道小缝,钻了出去。眼前的一幕竟令他骇然。
一缕晦暗的银光自窗外不远处的树后亮起,霎时间划破黑暗,笔直地逼近比秦颂风早一步跟出窗外、脚刚落地的孙呈秀。持剑之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刺出的这一剑朴实无华,甚至不曾带起风声,带去的只有一股肃杀。
秦颂风胸中一丝兴奋被焦急冲淡,兴奋在高手看见一个与自己相当的高手时的本能,焦急在那一剑所指却是孙呈秀。
孙呈秀自知不敌,脸上微微有些失色,然而不避不让,左掌推动右腕,用仓促中凝聚的全部力气横刀格挡。
却仿佛差了一分之距。
秦颂风的剑自她旁边切向用剑之人的右臂,自觉已经相救不及,然而就在剑尖触碰到孙呈秀衣襟的瞬间,那把剑猝然收了回去,就像它刺来的时候一样快。
收回这一剑需要的功力,只怕比刺出这一剑难上数倍!
能发能收的神秘高手随着收剑的势头后退,人剑如一,迅速融进了夜色。
孙呈秀怔了片刻,磕磕巴巴地道:“那个人……那个人……难道?我怕睡觉的时候碰到阿玖伤口,在旁边打了地铺,一觉醒来,发现屋里多了个黑影,就是刚才那个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却在阿玖床前弯下腰,用手去摸阿玖的脸。”
“什么!”秦颂风一瞬间还以为那绝世高手竟是个色鬼。
孙呈秀也看出他想歪了,赶紧补充:“就像一个长辈,一个……父亲。”
萧玖已经挣扎着站起身,站在窗口道:“是你吗?”
夜色中的远方静悄悄的,始终没传来任何应答。
除了上官判,谁还有如此的剑法?之前来挟持萧玖的人莫名其妙地被几个武功平庸的天罚派女弟子轻易俘获,难道是上官判以绝世剑法暗中出手?
秦颂风疑惑着不便开口,最后还是孙呈秀将萧玖扶回床边:“你也觉得是令尊?”
萧玖闭上双眼:“我们都不了解他。”
第72章 大局
※一※
对上官伍的“审讯”于清晨鸡鸣时分开始,就在洗心堂最大的一间厅内。外面的天还是半黑的,屋里也不曾点燃油灯蜡烛,窗纸外漏进来的黎明微光之中,所有人静静坐在室内。
彭孤儒在左,宋钢在右,蒋苇在彭孤儒更左,萧玖在宋钢更右,每人身前都放有一张桌案,摆着些许纸页。
孙呈秀、秦颂风、季舒流依次坐在萧玖之侧,那是蒋苇力争之下,终于让他们前来旁听。
上官伍依然被以礼相待,坐在众人对面,只是手脚上了镣铐。他的气色不差,用衣袖挡住铁链,依然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彭孤儒目光深邃,难以看出真实意图;宋钢木然坐在原地,眼中一片肃杀。
“很好,天罚派竟养出你这种东西。”宋钢一开口便是痛斥。
上官伍用他一贯谦和的语气认罪:“我的确是天罚派的罪人,多年之后,居然又重复了当年自相残杀的惨剧。”
上官伍的语气仿佛是忏悔,但言语本身好像又有点反讽的意味。宋钢双目如刀,钉在上官伍脸上:“我们当年至少是为了理念不合,你为的又是什么狗屁。”
上官伍平静道:“自然也是理念不合。掌刑,你平心而论,一个人犯过罪,他的后代便也活该受人鄙薄么?为什么天罚派的后人都要戴黑头巾,海风寨的后人都要戴白头巾,这岂是公平之道?”
彭孤儒道:“阿伍,你错了,这件事不该怪老宋,岛上并没有这个规矩。但是你们这一代的孩子长到五六岁之后,本门之中做过父亲的人,自然不肯让自己的子女同海风寨罪人的子女交朋友;海风寨的人也不敢让后代与本门弟子来往,若有谁敢给儿子戴上其他颜色的头巾,首先便被自己人视为出头鸟耻笑。慢慢地事情才发展到如今这样。”
“或许我确实错怪了他。”上官伍道,“但,请问当初三哥和四哥为何争吵不休,以至四哥决定杀害三哥时丝毫都不手软?”
彭孤儒道:“他们自幼脾气不合,争吵都是为了一些小事,只恨我忘了阿肆脾气暴躁,有时不顾后果,未能及时阻拦。”
上官伍道:“他们脾气不合,是因为互相看不惯。三哥太重视他的洁癖,和极好的朋友都可能为此翻脸,四哥最重朋友情分,所以看不惯;四哥贪恋繁华,只顾寻花问柳,三哥觉得风月场所肮脏丑陋,所以看不惯。其实这一路,只有我收获最丰,不但结交了一些朋友,也找到几处确实适合隐居之所供众人选择。他们二人沉迷享乐,远不及我。”
宋钢道:“那又如何?我让你们彼此竞争,没让你略胜一筹便去杀人。”
上官伍道:“好,就说杀人。我杀人的手段十分卑劣,杀害三哥时,嫁祸给四哥,暗算阿玖时,又嫁祸给四哥。可叹宋掌刑对此坚信不疑,甚至认为我母亲得了疯病。试问我为何总能嫁祸成功?一是因为他居心不良,留下无数破绽,二是因为,他将戴白头巾的兄弟们视同罪人,所以很多归他管治的人愿意追随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十五岁生日那天,一群师兄弟约好为我庆贺,最终却只剩下一片哭声,因为华师兄和海风寨罪人的女儿傅姑娘相恋,被华伯硬生生拆散,竟然双双殉情。傅姑娘自幼丧父,从小性格安静拘谨,是个好女孩,她自杀前还留下遗书让华师兄别太伤心,日后替她关照她的母亲和哥哥,我一直觉得她是害怕华师兄随她而去才留书的,可惜华师兄悲愤之下,依然自杀以谢。”
说到此处,上官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甚至有一丝泪光:“华伯是宋掌刑的人,请问宋掌刑,傅姑娘究竟有什么错,华伯嫌弃她的出身,你为何不阻止?如果你当时来不及阻止,为何几年前沈师妹和胡二的侄子相恋,你依然任凭沈叔痛打沈师妹?如果你出面制止,胡二叔侄和沈师妹怎么会甘愿去做死士。
“不错,从十五岁生日开始,从生日再也没人祝贺开始,我就想让自己的权力再大一些,我想改变岛上的局面,因为你们的做法我永远不能认同。”
也许因为上官伍的眼睛亮得异常,宋钢犀利的眼神不觉从他脸上移开,彭孤儒更是喟叹不已,只有蒋苇神情不变:“难道要改变岛上的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你三哥和四哥么?你四哥确实有些轻狂偏颇,但你三哥对待海风寨旧人向来心慈手软,在他们中间声望甚高,前日你能诱使小井自杀,正是因为阿叁处理岛务的时候曾经救过他父亲一命,小井感激在心,不惜舍命替他复仇。可你第一个杀的,为何不是你四哥,却是三哥?阿叁从小让着你,有什么东西自己不要也先给你,你对他下手,恐怕是因为只有他死了,海风寨旧人才能真正倒向你。”
“绝非如此。我确实对不住三哥,”上官伍承认,“但三哥就错在文弱胆怯,遇事不争。归他管的人,他可以极力宽仁以对,却从没想过要改变岛上的局面。也正因如此,虽然我文武都比三哥强上许多,本门的长辈依然更偏向他。自古以来,年长的人都不想看见任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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