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心道:“我的顾虑,你哪里明白。皇家条规,世家名声,流言诛心,青史鞭笞,我若是平民百姓,何须顾虑这些,可我若是平民百姓,又哪里能与你相识,得你青眼。”他静默片刻,见萧韫曦仍不肯妥协,似是今日就要逼他点头答应,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愁苦之色。“臣以为陛下之情,不在后印而在相印。陛下之爱,臣心有所感,只是为何因陛下有爱,臣便要出嫁?陛下所求不过国泰民安,生死相许,可臣这一生所求,也不过是国泰民安,陛下圣名百世流芳。陛下与臣并非殊途,为何不能君臣和乐,相伴一生?”
萧韫曦静静听完他一字一句,久久无言。过了半刻,才长长吐出口气,将宝盒放在一旁桌上,喃喃低语:“是朕,自私了。”
闻静思胸口抽痛不已,又不能退让半步前功尽弃,只好拉着他的手坐上软塌,温声劝慰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输给臣金匕首一事?”
萧韫曦摇头笑道:“记得,怎么不记得。你们兄弟二人合起来诓朕,朕输得好惨。”
闻静思道:“臣也记得陛下的一句话‘君子有成人之美’,就请陛下让臣做最后一回小人罢。”
萧韫曦一手揽过他的肩膀,将他紧紧搂在胸前。“好,朕准了!朕这一生,御床上不会有别人,可他日你娶妻,让朕如何自处?”
闻静思盯着面前的山水宝座屏风,轻声道:“臣心中只有陛下的万里河山,不会有别人。”又看向萧韫曦,满眼都是坚决。
萧韫曦直直看进他的眼里,那双乌黑的瞳仁,倒映着自己的面容,再无其它。
闻静思未及子时就告辞离开,萧韫曦亲自送到外宫,目送他走远。身前身后各有一个小内侍提着灯笼引路,身旁有木逢春小心搀扶,在这空旷的石阶上,闻静思仍是被无边的寂寞撼动了心魂。他回过头,萧韫曦就站在画廊的灯火之中,目送自己。记忆中两人分别的每一次,无论是长明宫取走金匕首,还是出外游玩后归家,几乎都是自己慢慢走出萧韫曦的所见之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忍受别离之苦。闻静思捧着温热的手炉,怔怔地看着远处的人,自己这一走,似乎将这楼宇宫阙里的温暖都带走了。他双手拢袖,朝萧韫曦深深深深地拜了下去。
萧韫曦扶在石栏杆上,五指陷在积雪中,静静地受这一拜。“你若对朕无意,为何如此不舍,你若对朕有情,又为何舍得伤朕的心?”积雪在他指间溶成雪水,滴落在地。看着闻静思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后,萧韫曦仰天道:“冰雪刺骨,尚能遇热即化。朕不信你的心,比冰雪还冷。”
回寝宫的路,有许多条,每一条路都被灯火照得清清楚楚。萧韫曦的心中,也有一条路,蜿蜒曲折,坎坷难行,要靠他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走下去。这条路,江山与权力铺做基石,路长且窄。可萧韫曦坚信,就在前方,闻静思一定会等着自己,等着自己携手共进,并肩齐看盛世江山。
完
第二十一章 七夕番外 人月圆
自从帝相微服游玩禹州回来之后,朝臣就嗅出一丝诡异的气氛。比如发回的奏章末尾,皇帝的朱批越来越多,相王的蓝批越来越少。比如大朝会上有新上任的京官不知深浅说错话触了龙鳞,皇帝只是不悦的皱眉头,丝毫不见以往当庭训斥的严厉。再比如勤政忙碌的相王每日一到申时末,任手上再多的事务,都交由长史元哲送往皇帝的书房,之后回家吃饭,陪伴父亲弟弟,到了戊时再入宫参见皇帝“议事”。
这样诡异的情况一持久,流言在私下慢慢弥散开来。平常难见皇帝一面的官员说,皇帝终于发觉相王权力过大,要开始削弱闻家势力了。偶尔私下被皇帝召见的官员说,相王在禹州得罪了皇帝,现在彻底失宠了。然而内阁小朝会的枢机大臣对此事三缄其口,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史传芳被翰林院的一众下属旁敲侧击了大半个月,终于忍耐不住,寻了个议事的空档找上闻允休,赶走闲杂人等,关紧了门窗劈头盖脸地就问:“仲优,你老实和我说,那位闹出那么大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
闻允休摸胡子的手一顿,眼皮一抬,反问道:“你说呢?”
史传芳盯了他许久才道:“那模样绝不像要削相王的权,反而像分担政事,喜不自胜啊。”
闻允休笑道:“既然不是削权失宠,这不就得了。他们两个的事,你管来做什么。”
史传芳忽然压低了声音道:“相王回家就没和你透个风?”
闻允休想起自家儿子提及此事一脸的无奈和羞窘,叹了口气道:“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想说的事,能憋死在肚子里。”
史传芳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逸君下个月回来述职,皇上私下和我说要调他回京入中书省。”
闻允休笑道:“这是好事啊,他一个人在外带着两个孩子,你总放心不下。这次能回来你身边,你也好日日见着不是。”
史传芳想了想,咧嘴一笑,不再纠缠打听了。
臣子之间的猜测与揣度,萧韫曦哪里不知道,一边净面一边听着木逢春绘声绘色地描述,直要趴到架子上。末了抬眼去瞧床上看过来的闻静思,试探道:“不如咱们大方点昭告百官,省得他们费心去猜,再猜下去恐怕要听到大选秀女充实后宫这等荒唐话了。”
闻静思靠坐在床头等他,听到这话,看向手中的书册道:“陛下当真以为文武百官个个都是史阁老,程鹤卿?”
萧韫曦解下夹棉袄裤,换上寝衣钻进暖和的被子里,抽去他手上的书随意放在床边小几上。木逢春将灯一一熄灭,合上窗门退至耳房。闻静思慢慢躺倒,萧韫曦笑吟吟地手脚并用纠缠过来。“不说就不说,看看他们猜成什么样子也好。”
闻静思想了想,也笑出了声:“这不正合你意。”
萧韫曦没有接话,手在被子里从闻静思的腰侧一路抚摸至小腹,缓缓摩挲了片刻,和声道:“你这几个月劳逸结合,徐谦又尽心调养,身子强健不少。你府中的暖池也快建好了,不如……”不如什么,他却没往下说。
闻静思心中一软,侧身抱住他的肩背,额头相抵,轻轻地“嗯”了一声。
史逸君回京比预定的日子早了半个月,进宫面圣,往吏部递交官印,领取接任文书,拜见父母叔伯,安顿儿女,宴请旧友,竟比在殷州还要忙碌。直到他正式进入中书省,交接顺利,给闻静思递上拜帖,已过了腊月初八。
初十休沐,小雪初晴,风和日丽。闻静思早早放下手上事务,等史逸君前来。孝王府原是宁王府,闻静思赐封孝王时,萧韫曦大笔一挥,将自己的旧居改了金匾赠送出去。府中的一花一木,一楼一阁皆无改动,处处都有旧时两人相处的影子。这宅子闻静思并不常来,他一个月中,有大半个月宿在皇宫,有几日宿在闻府,孝王府只在他心绪杂乱,或两人避世取乐时,才来小住几日。
未时一到,就见史逸君的马车从街头缓缓驶来,王府正门大开,有奴婢上前领着他和两个子女穿廊过堂,来到内院的花园。闻静思一身白狐裘袄,双手拢袖眉眼弯弯地站在雪后的园子中,真真是逊雪三分寒,胜梅一节傲。见史逸君带着孩子躬身致礼,连忙上前托住他的双臂道:“史大哥,你我兄弟叙旧,何必行此虚礼,平白生分疏远。”
史逸君深深看入他的双眼,温润不改坚毅更胜,心中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不禁大笑道:“好,我今日见兄弟,不见相王!”随即让两个子女改行子侄之礼,闻静思这才笑着受了。
四人在屋内坐定,史逸君介绍起两个孩子:“长子念清你以前见过,小女爱莲你是第一次见。”
闻静思听旧友唤及子女的名字,竟各取清涟一字,心中一阵酸楚,叹道:“念清今年快十岁了罢,爱莲也有五岁了,一眨眼都那么大了。”
史逸君笑道:“是啊,看别人家的孩子仿佛一夜长大,自己家的都是慢慢折腾出来。说起来,小殿下也有五岁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史逸君话音一落,屋外就传来一声清脆的“父王”,接着,幼小的萧元谨连蹦带跳地冲进门内。他年纪虽小,却是皇脉,史逸君不敢大意,当下又是一番礼节往来。
闻静思奇道:“殿下怎么来了?”
萧元谨靠着父王坐下道:“父皇说叫我见见爹爹的故人。”
史逸君细细去看,小皇子五官像极了旧友,那神态气质却与皇帝别无二致,不禁笑道:“小殿下长得这般好,却是取你二人之长啊。”
闻静思并不接话,低头对萧元谨道:“你带史家兄妹去园子里玩,叫侍卫跟着,我和史大哥说会儿话。”
萧元谨脆脆地道了声“好”,招呼两人出了厅堂。
史逸君见三人走远,将手中的卷轴递给闻静思:“这是皇上当年在殷州,我生辰宴上醉酒后写的。我以为是写我的,就留下来了。看了几年后才发觉,他写的是你们。那这个再放我那儿,就不合适了。”
闻静思慢慢展开卷轴,上面竟是用草书录着一曲《满庭芳》:“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出尘标格,和月最温柔。堪爱芳怀淡雅,纵离别,未肯衔愁。浸沉水,多情化作,杯底暗香流。凝眸,犹记得,菱花镜里,绿鬓梢头。胜冰雪聪明,知己谁求?馥郁诗心长系,听古韵,一曲相酬。歌声远,余香绕枕,吹梦下扬州。”不由一笑,双手握住一边缓缓收卷起来。“我以为他会更喜欢‘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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