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孝臣道:“不错,你继续说。”
闻静思稍稍停了片刻,才开口道:“从前朝开始至今,租庸调的收取灵活多变,定额折纳或定量折纳成粮食、金银、铜铁、宝货、布匹,更有的地方规定以虎豹鹿熊、山海珍味等贡品折纳。如此一来,百姓势必要涉险围捕珍兽,又不能使之伤残,往往兽脱人亡。因一己私欲造成百姓家破人亡,实在与圣上的仁治之道相违背。且租庸调按丁征收而不计田产多寡,其税户虽兼出王公以下,比之百姓所出十之二三,实在微不足道,只恐富愈富,贫愈贫。此租庸调实在是有利有害。”
薛孝臣轻叹口气,点了点头,又慢慢摇了摇头,捻着胡须道:“你既然提出害处,定也想好应对之策,且说说看。”
闻静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尽,沉声道:“晚辈查过记录文献,每朝之盛世,税务必然最轻,乃因百姓负担少,朝廷深知藏富于州县,培护本根的道理。如今租庸调已不适用,不如废除。先帝登基之时,曾普查全国户籍,农户占六成,商户占二成,商户缴纳税钱比农户多五百三十余万缗。皇上前年再查,农户五成,商户三成,税钱却多出一倍。如此何不降低农税,适当增加商税。本朝有地税为赈灾专用,而禹州弁州十年中有五年大旱,远远不够。何不在各州府另设义仓,储备粮食布匹,以备灾时所需。”
薛孝臣听他说完,低眉抚须良久不语。闻静思也不急,坐在椅子上看门外花木随风摇曳,过了半盏茶时,才听薛孝臣叹息道:“你想得都不错,可那位在朝中一日,你这些意见便一日实施不了。”
闻静思淡淡笑了笑,道:“晚辈与大人说这些,只想听听大人觉得对不对,并不求现时有所改变。”
薛孝臣也笑道:“贤侄的想法惠民为本,细节做到了,也不失为百年之利。”忽而又疑道:“你族中叔伯也有擅于行商的,你提议提高商税,就不怕他们的指责刁难?”
闻静思摇了摇头,正色道:“国家国家,自然先为国,后为家!”
薛孝臣一怔,盯着闻静思看的双眼尽是诧异之色。他看着这个人慢慢长大,心智成熟,从四方书院美名扬,到手握宁王私印权压人臣,这一路走得坎坎坷坷。幸而为人正直,无有私欲,颇重名节,于宁王,于朝廷,真是百利而无一害。
闻静思从户部出来回府,刚过了巳时。虽未至盛夏,阳光已带了几分热辣。他缓步行走在街上,临近饭点,只有酒楼茶馆热热闹闹,外面行人稀少,连贩夫走卒也凑做一堆懒懒散散地谈天说地,无心生意了。
闻静思边走边看,刚接近一处果子摊档,一不留神,差点和买完了枇杷转身离开的人撞成一团。闻静思悴不及防之下,反应也敏捷,及时收了脚步,身子却往前冲了一冲。不料那人眼疾手快,撒手丢开枇杷去扶他,等他站稳了,两人一照面,竟是自己家里的阮姓护院。那阮护院见了闻静思,恭恭敬敬地一抱拳道:“大公子,真是对不住。”
闻静思看了看地上的枇杷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阮护院指着对面的茶楼道:“我陪小姐出门会客,那客人得了风寒,有些咳嗽,小姐便遣我来买枇杷与他吃。”
闻静思看他将地上完好的枇杷拾起来,又将摔坏的捡给摊主丢弃,不禁又道:“你知道是哪位客人么?”
阮护院道:“是林家的公子,单名一个稳字。”
闻静思微微一愣,林稳是当年和他同考科举之人,落榜后寄住在堂兄林溪之家里。他为人沉稳,读书用心,不喜喧闹,与自己一样甚少参加城中名门子弟的诗酒茶会,因而两人在郊外一别之后,也只有送史逸君出城的那一回遇见过,可从未听闻他与自家小妹有来往。闻静思怔怔地盯了会儿茶楼,直到阮护院唤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地道:“你去吧。”
闻允休午时大多在官衙用堂馔,甚少回来府中用膳。因而缺了父亲的桌上,四兄妹加一个雁迟便少了一分礼节,多了一分笑闹,闻静林和弟妹们抢菜那是时有发生,屡禁不止。
闻静思和雁迟与两个弟弟坐在餐桌上,许久不见小妹回来,闻静林饿得边唉声叹气,边数着自己帮三弟带着人下茶庄看货样,跑前跑后一个上午,茶水喝下无数,早就饿了。闻静云则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厅堂外的小路,似能将小妹凭空看出来一般。雁迟耳听闻静林絮絮叨叨,忍不住打断向闻静思道:“要不要出门寻一寻?”
闻静思舒展了紧蹙的双眉,回头吩咐身后侍奉的仆役去茶楼寻人后才道:“我们不等了,动筷罢。”
闻静林就等着兄长这一句话,提起筷子伸向鸡腿,动作之迅速,雁迟看了也自叹弗如。这边四人饭过一半,那边小妹就已传来了消息,说是应友人之约,不回家吃饭了。闻静心虽说一贯的爱笑闹,却绝对不是这般忘了兄长在家等候之人,应有的修养礼节一丝不缺。
闻静林听到仆役如是说,扬了扬眉,对身边的兄长道:“她以往爱和薛家姑娘史家小姐一起,评个诗书丹青,游玩林园。遇到林家公子后便愈发没有女儿家的样子,整天往外面跑,今天居然不回家吃饭了,真要好好管管。”
闻静思淡淡的一声“好”,继续低头吃饭。饭后,闻静林和弟弟回房午休,闻静思则与雁迟来到书房,谈论早朝时的见闻。从越国女帝整岁寿辰的使节队伍,一直说到门下省侍中顾大人以年迈为由辞官归故里,朝中分成两派,宗党推举宗琪,闻史一派举荐闻允休接任。闻静思尚未问清事情的细枝末节,便看见书房门口探出一个头,正是归来请罪的闻家小妹。
雁迟见她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会心一笑,朝闻静思道:“你们先谈,等我晚上回来再与你细说。”
闻静思看着小妹对离去的雁迟甜甜地唤了声“雁大哥”,才走进书房,淡淡一笑:“吃过饭了么?”
闻静心难得没有左围右绕地缠去过,而是乖乖地坐在书案旁的椅子上。“我在茶楼吃过了。”见兄长点点头,又去看桌上的书册,壮起胆来道:“大哥就不问么?”
闻静思抿了抿唇,合上书册柔声道:“林稳颇有君子之风,你又懂得是非轻重,我何须操心。你想说时便会说,我何必去试探你。只是往后出门久了,派人传个信回家,莫要人担忧。”
闻静心乍一听兄长这样说,心中十分感动,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当年大哥落榜,我心有不甘,跑去林府要质问林大人。结果林大人不在府中,林溪之又不敢应对,便推了子均来。我见他将事情始末分析透彻,条理清楚,言辞之间对大哥十分敬重,心中也消了气。后来听人说他也落了榜,寄住在堂兄家里,是个勤奋好学,善良寡言之人,心里也有些许好奇。”说到此处,见兄长面上只有诧异,并无不快,这才稍稍放下心,继续道:“直到上个月,我与史姐姐相约去诗琴坊给她母亲挑选寿礼。她看中柳清晨的一幅蟠桃寿宴图,正欲买下,恰巧子均也在,发现那图是赝品。诗琴坊秦老板大怒之下,道出这图是宗琪所售,他以为宗琪财势巨大,定无假冒可能,也就未仔细验看。这事一出,我便对子均有几分好感,后来几日,史姐姐忙于母亲生辰,我便替她宴请子均做谢。详谈之下,觉得此人心胸宽广,是非分明,极有抱负,与大哥有几分相似。”闻静心说到此处,低眉敛目,闭口不言了。
闻静思眼中的笑意渐渐渗透至五官,使整个面容霎时动人起来。“你待人之好,倒是细如微毫,面面俱到。”
闻静心难得听大哥玩笑,知道是在说自己买枇杷为林稳止咳,不禁又是羞赧,又是高兴,撇撇嘴笑道:“我见他咳得难受还来赴约,便情不自禁想要安慰他。这不过举手之劳,哪里比得上大哥对宁王之好,全权主持后方,让他安心在殷州打拼。”
闻静思笑容一凝,想到萧韫曦到达封地报了平安之后一直没有消息通传,笑容之中也凭添了几分担忧。这担忧之情却如春芽萌生,尚未成长便被他强自压在了心底,话题重新回到林稳身上。“我虽与林子均来往不多,也知道他在城中的世家子弟里名声甚佳。林老大人教导晚辈极严历,子均虽是亲弟之孙,也不会放纵一丝一毫。你与他亲近,我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你总去打扰子均,唯恐累他学业停滞,于他并不是什么好处。”
闻静心虽不喜欢兄长的处处谨慎,也知道所说不假,无奈道:“唉呀,又不总是我邀约,大哥别都怪我头上嘛。”
闻静思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他看着小妹从粉嫩可人的娃娃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从咿呀学语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大方地将心事宣之于口,对比自己那未及开花便已埋没的思慕,真是令人羡慕不已。那一句情不自禁,何其真实,情到深处,谁能自持?即使自己夜里辗转难眠,苦苦压抑,又哪里敢说这些年从未逾礼半步,只是将相处的一瞬分成千万份,一份回味千万年罢。
送走小妹不及半盏茶时,就有仆从送来林稳的拜帖。闻静思看着帖上工工整整的小楷,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册,让仆从将人请至清霜馆的小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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