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过半,萧文晟令人在湖边燃起了数堆庭燎。长短粗细相若的沉香木垒成整齐的井字,烈焰冲天,高达数丈。将千碧湖畔照得一片亮堂,宴会上的明珠在这火光中,似星辰遇着阳光,暗淡失色。那沉香皆是海南诸国的贡品,气味绝佳,经火一烧,浓香四溢,随着夜风轻拂,把整个皇宫都笼罩在香气之中。大燕立国至今,庭燎多用松柏,极少焚烧沉檀,许多官员从未见过如此豪奢的场面,纷纷离座,走近了去观赏。
闻静思袖手立在远处,阵阵热浪滚滚扑来,带动衣裾猎猎翻飞,彷如乘风欲归。他静静地看着大小官员挤在庭燎前,哄闹之举、兴奋之色、赞美之词溢于言表,一时间,真不知该喜该忧。他站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去寻萧韫曦,不料萧佑安此刻就在身旁,心中一惊,提了袍角俯身叩拜,却听身前人道:“免礼!”闻静思恭敬地道了谢,垂目敛袖立在一旁。
萧佑安看了看庭燎的烈焰,又看了看面前人一身的素洁,不禁问道:“朕见你脸上略有忧色。怎么,这等普天欢庆的盛世场面,还有何忧心之处?”
闻静思微微一怔,没想到心中之情竟被皇帝察觉,猛地问到此处,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如实道:“臣不敢说。”
萧佑安挑眉道:“今日大节,朕只奖不惩,你直说无妨。”
闻静思无法,应了声“是”,思索片刻,淡淡地道:“宫中以往焚庭燎,多是松柏槐楠,即便使用沉香檀木,也是极为少数。今日宴上明珠代替灯烛,庭燎烧去十二车,金银玉器铺了满桌,其奢纵过于以往,盛况空前。臣只觉得太过奢侈,不和陛下勤俭治国之道。”
萧佑安轻哼一声,指着眼前密密匝匝的人群道:“若非如此,怎能显出帝王之尊。崇饰宫宇,游赏池台,正是帝王之所欲。如今四海升平,在此载歌载舞如何不妥?”
闻静思垂首道:“崇饰宫宇,游赏池台,帝王之所欲,百姓之所不欲。帝王所欲者放逸,百姓所不欲者劳弊。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陛下尊为帝王,富有四海,事事亲定,如能自节俭省,凡百姓不欲其事,必能顺应其情。”
萧佑安直直盯着他看了良久,才缓缓摇头,长叹了口气道:“你适合做谏官。”
闻静思听他这样一说,知道自己的对答正对圣意,心中一松,轻声道:“陛下允许臣进谏言,是以臣才敢直言进谏。若陛下不愿听臣的规谏,臣又如何感违逆陛下。”
萧佑安淡淡一笑,惋惜道:“时不予待,可惜可惜。”边说边向后宫行去了。
闻静思怔怔地看着萧佑安的背影慢慢模糊,在深沉的黑夜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无力来,直到萧韫曦走近,打趣道:“父皇就这样吸引你?”
闻静思摇了摇头道:“陛下之苦,让人心忧。”
萧韫曦静默了片刻,轻声承认道:“虎狼环伺,难为父皇了。”又瞧了瞧闻静思一身衣袍,奇道:“我留下的衣裳虽旧,也不至于没有一件像样的,怎么逢春偏偏给你穿这件,好看是好看,不似豪门世家子弟,倒像个贫寒学子。”
闻静思笑道:“王爷的衣裳哪里有半分贫寒,色泽虽素淡,衣料和绣工在这夜宴中也是上佳。王爷喜节俭,陛下也不是性好豪奢之人,我自然不敢有所逾越。”
萧韫曦也笑了,边走向凌崇山的席案边道:“虽是投其所好,但也利于名节,正是一箭双雕之事啊。”
闻静思笑而不语,跟了上去。
凌崇山正与儿孙坐在一处吃酒,雁迟不知何时坐在了凌云的身旁,正是话到佳处,说得眉飞色舞,见闻静思前来,忙停了口。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满目的素洁之色在一片灿烂锦衣之中,彷如一道清流淌过心田,浑身上下连毛孔都舒畅起来。他眯了眯眼,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一边将二人引入座位,一边斟满美酒。
萧韫曦淡淡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凌小将军见多识广,爱好臧否他人,常能言约旨远,本王十分欣赏,不知这次如何品评静思?”
凌云不急着答话,将二人引入座位,一一斟满美酒,才慢悠悠地道:“我评他人多看劣处,而王爷择人多看其优。甲之砒霜乙之良药,不如不说。”见萧韫曦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又道:“我原以为雁将军和闻公子是意趣相投的好友,今日听雁将军讲起往事,才得知闻公子竟然还是雁将军的救命恩人。少时便心存仁慧,往后也必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
闻静思拱手谢道:“承将军吉言了。”
凌崇山微微一笑,饮酒不言。反而坐在一旁满脸络腮胡须的魁梧将军朗笑道:“三岁未必看到老,且看那位。”持酒杯的手一指远处,众人就算不扭头去看,也知道他指的是宗维。“少年神童,金榜状元。呸!”他满脸的鄙夷之色毫不遮掩,凌孟优无奈地干咳一声做警示,凌秋阳却笑道:“敢当着此人面说长道短的,全天下也只有你严谷容大将军做得出。”
闻静思心中一动,不由多看了那人几眼。严谷容无谓谤誉,又要去倒酒,一旁曾与雁迟交谈的中年文士伸手拦了下来,笑着劝说道:“军中禁酒,憋了你两年,一回京城就放开大喝,未战死沙场,难道要醉死酒桌上么。”严谷容只好不耐烦的将酒杯一推,闭口不语。
萧韫曦指着那文士对闻静思道:“严将军今年调回京城,你是第一次见。这位大人随严将军一同调回,他是谁,身居何职,你可以猜上一猜。”
闻静思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不用猜了。”随即缓缓起身,对着那文士一揖到底,谦恭道:“晚辈代伯父给卫将军赔罪了。”
闻静思这轻轻的一句话,让凌崇山停了酒杯,直直看向案前这位略显拘束的年轻人。卫桓是大燕的一位儒将,出身文臣世家,最终投身军旅,凭借出色的谋略和胆识,在凌家独大的武将中站稳了脚跟,十分得凌崇山的赏识。去年禹州春季滴雨未下,太守写了奏折请示皇帝希望临州送粮救济,折子一来一返足足用了十天,将批下的公文发给临州又花去五天时间。卫桓当时正奉旨镇守殷州,从逃亡而来的禹州百姓口中得知旱灾甚重,要闻叙义开仓放粮救济禹州,广开城门接纳逃亡百姓。闻叙义以未接到正式公文为由再三推脱,卫桓只得一边快马通知宁王,一边调配军粮至禹州。结果闻叙义非但不感谢卫桓,还以私调军粮参了他一本,幸好宁王全盘主持殷州事务,既不赞扬卫桓的私自处理,也不责备闻叙义的见死不救,这事到了最后,便不了了之。今日闻静思一揖到底的赔罪,倒是清楚地表明了他在禹州一事的处置上,站在卫桓这一边。
卫恒见闻静思作揖赔礼,既不惊讶也不慌忙,笑意吟吟地将他扶起,温言道:“不见门下省公文擅自动用粮仓实为大罪,此事若是深究,你伯父并未有错,而我私调军粮却有违军纪。宁王一不责二不赏,实在公平得很,闻公子大可不必替你伯父向我赔罪。”
闻静思淡淡地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晚辈心中也有纲纪。若非卫将军出手相救,禹州会有更多的百姓死于饥饿。与安民仁政,千百条性命相比,国法与军规又是何等的冰冷无情。军中有阵前见机行事之意,朝中也有便宜行事之旨。卫将军当日所为,晚辈他日同遇此事,自当效仿。”
卫桓哈哈一笑,朝萧韫曦道:“王爷这位小友,真是妙人。”
一直冷眼旁观的凌崇山这时忽然插道:“仁慈有余,刚断不足,瞻前顾后,难成大事。”
严谷容一拍大腿,朗声道:“我看他是进退分明,郎心如铁。”
萧韫曦双眉微蹙,凌孟优只笑不语。闻静思转身向凌崇山恭敬一礼,谦逊道:“晚辈谢过凌大将军教诲。”
凌秋阳一听,笑弯了嘴,一个箭步来到闻静思身侧,一手提起桌上酒壶,一手抓紧了他的手腕,逼视道:“既然要谢,就要按军中规矩,以酒代茶敬大将军三杯才算数。”
闻静思微微一怔,点头道了声“好”,取来空杯,待凌秋阳堪满酒,对着凌崇山一礼,举杯便饮。酒水入口,三分冷冽,七分热辣,让喝惯了软绵清酒的闻静思一时间十分难忍,一口酒含在口中,咽不下又吐不出,偏偏凌秋阳在一旁笑嘻嘻的等着倒第二杯。面对文臣的七窍心思,武将自然更愿意亲近豪爽之人,看着闻静思的一对对目光俱是满怀探究与戏谑。闻静思心中暗叹一声,将口里酒液徐徐咽下,喉间腹内仿似燃起一股烈火,焚烧着五脏六腑,三杯酒下肚,直如饮了三十杯。
凌秋阳见他一一亮过杯底,连连叫好,不待他放下酒杯,伸手拦道:“这只是谢过大将军,卫将军的赔罪酒还未饮哪。既是赔罪,哪有用小酒杯的道理。”张了头朝远处的宫女喝道:“取大碗来!”
闻静思看着他放下酒壶,从桌底捧出一个尺余宽的陶坛,不禁苦笑道:“我今日必醉死在这里。”他话未说完,雁迟“嚯”得站了起来,解围道:“公子不似诸位将军那般豪饮,练就一席雅量,这一次我替公子喝。”
凌秋阳还未反驳,严谷容起哄道:“他替伯父赔罪,天经地义。你替他喝,闻叙义是你何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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