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维刚一下轿,便被宗岳扑了个满怀。他两手搂着撒娇的孙儿,笑得合不拢嘴,半天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爹爹呢?”
宗岳撇了撇嘴道:“爹爹先入宫看望皇后姑姑了。”又回头看了看太子,忙摇着宗维的手道:“爷爷爷爷,孙儿正和表哥玩得开心,那人挡着道,偏要诬陷孙儿撞了他,好不讲理,太子殿下也来教训孙儿。爷爷爷爷,你可要替孙儿做主啊。”
宗维“哦”了一声,抬眼去看。闻允休远远地微一点颔首,回头柔声地道:“疼得很么?撑不撑得住?”
闻静思放下捂着腰胯的手,感激道:“父亲不必担忧,已不疼了。”
闻允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这就好。”
两人说话间,宗维已走到跟前,和萧文晟互道恭贺后,又与闻允休相互致礼,最后看着闻静思落落大方的一揖到底,微眯了双眼捻着胡子悠然道:“小子无礼,若有得罪闻舍人之处,老夫替他赔个不是。”
闻静思心中一惊,连道不敢。
宗维轻轻一笑,转了身,扬手致意萧文晟道:“太子殿下,请!”
远远围观的官员渐渐四散而去,几人未走两步,只听礼官高声唱道:“宁王到!”众人只能停下脚步,等在原地。
萧韫曦今日着了亲王的礼服,在宫门前袖手而立,隐隐地便有一股为我独尊的气势。他与萧文晟同父异母,年少时还有一二分相似之处,成人之后两人连半分相似之处也无。他一双利眼从萧文晟一路看到了宗岳,在闻静思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太子身上。未语先笑,眉目间的凌厉便全然化作了亲善。“人这么齐,真是难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亲人相见,分外热络。
萧文晟快步迎了上去,握起萧韫曦的双手道:“宁王许久不入宫,父皇想念地紧。宫宴尚未开始,先随本宫去拜见父皇母后罢。”
萧韫曦淡笑不语,等受了宗、闻二家的礼后,才边走边道:“本王忙碌马氏贪案,未曾尽到孝道,真是有罪。父皇身体可好?”
萧文晟挑眉道:“有鹤道人日日相陪,皇弟何出此言?”
萧韫曦笑道:“我上一次面会父皇,便见干咳不止,休养了这些天,还没有好个彻底么?”
萧文晟道:“鹤道人已奉上灵丹妙药,早就好了。父皇的干咳不仅好了,身体比之往常更健壮。皇弟操劳日久,唯恐身体有损,不如请鹤道人赠药调养,也算劳逸结合?”
萧韫曦神色一凝,微一沉吟,拱手谢道:“这便有劳太子了。”
他二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听在旁人耳中,真真是兄友弟恭的楷模,可入了宗维和闻允休的耳中,又是另一番暗中较量的情境。闻静思看多了萧韫曦对人的各种面貌,听多了各种说话的口吻,对于话中的真真假假,也有几分辨识的能力。
两兄弟并肩走进后宫,大小官员则带着家眷去往千碧湖。
宴场盛大奢华。数百颗明珠悬挂在廊灯上,与宫灯相映,烨烨生辉。官员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低声谈笑,佳节面前都放下各自的立场与政见,话题便多是雅玩与趣闻。熟识的女眷处在一起,口中总是离不开子女与衣衫首饰。而各家公子小少爷,笑闹玩乐的,暗自较量才学的,相互邀约游玩的,总能找到合意的狐朋狗友或知己良朋。闻静思刚一露面,就有几个旧友缠了上来,众人皆知他会试落榜,却被宁王重用,或真心或假意都要恭祝一番。话未说上几句,木逢春从一旁凑近,微一躬身,轻声道:“闻公子,请随奴婢来。”目送两人远去,几人面面相觑,木逢春是宁王的心腹,然而面对闻静思态度恭谦,毫无仗势倨傲,心中不禁又是羡慕,又是惊讶。
闻静思本以为是宁王要见自己,不料木逢春竟将自己带到了长明宫。看着他从萧韫曦的旧衣箱内翻捡出一件宝蓝底冰梅纹样的宋锦棉袍,不由疑道:“木公公,这是做什么?”
木逢春指着闻静思的腰际道:“王爷见着公子衣衫有损,特让奴婢带公子来更衣。”
闻静思低头一看,腰带上三分处有一道一指宽的破损,幸而洁白的棉絮在天水碧的衣衫上并不鲜明,才没闹出笑话。想来是宗岳那一撞,手中金钗锋利所致,不禁暗赞萧韫曦心细如发。他看着那件精细华美的棉衣,问道:“王爷还有其它旧衣么?”
木逢春往箱中张望道:“有是有的,只是太过素净,不够喜气。”
闻静思笑道:“木公公,不妨事,将最素淡的借我一穿。”
木逢春微微一怔,边翻看边道:“今日是大年夜,又是君臣盛宴。闻公子穿得太过朴素,唯恐落个怠慢的把柄。”
闻静思接过衣衫道:“木公公大可放心,圣上奉行节俭,必不会责怪的。”双手抖开棉袍来看,只见素白的底,青梅竹马的暗纹在昏黄的烛火下温润明晰,银线绣成的芝草与云纹,在两襟袖口的湖蓝色滚边上,异常生动夺目。闻静思微微一笑,对木逢春道:“木公公,这件借我穿罢。”
木逢春道:“王爷要奴婢一切依随公子,既然公子觉得这件好,奴婢就侍奉公子更衣。”
闻静思道了声多谢,将衣袍交给木逢春,转过身去,解下腰带,让他为自己换上。虽说是萧韫曦的旧衣,穿在闻静思身上不长不短,彷如量身新裁。
木逢春看着他系紧腰带,上下打量一番道:“这件冬衣送来的时候,王爷嫌它太过寡淡,只穿了一次就压在箱底了。今日穿在公子身上,倒是比王爷当年多了几分出尘的味道。”
闻静思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心中暗道:“宁王虽不奢侈,毕竟生长在皇家,华美之物看多了,便习以为常。这等显不出尊贵的淡雅之物,自然不得青眼。”待他换好衣袍,木逢春灭去烛火。两人穿廊过殿,回到千碧湖畔。
萧佑安已祝完词,场中上了歌舞。御膳房的太监宫女手捧盘碟鱼贯而入,为官员一一上菜。众人目光都被外邦的胡旋舞吸引,因而闻静思悄悄坐回父亲身后,在场并没有多少人注意。闻允休一半心思用在儿子身上,他一靠近,就有所察觉,见儿子换过一身衣裳,也只微微一扬眉毛,并不多言。
闻静思坐定之后,借着歌舞的遮掩打量对面的武将。 萧佑安前倾上身,去拿桌上的酒杯。一旁的宗皇后穿着华美的盛装,发鬓与身上的各类金银宝石琳琅满目,斜斜地靠在后座扶手上,捧着玉瓷手炉,似笑非笑地盯着场中歌舞,神态倨傲轻慢,全无闻静思第一次见她的端庄与矜持,恭谦与顺服。
御座之下,是萧文晟的桌案,身侧太子妃与太子嫔比邻而坐,三人并无交谈,即便太子妃偶尔上前为夫君斟酒布菜,也不得半句言语。太子之后是身居京城的皇室宗亲。先皇的皇子女夭折在襁褓中的便有三个,能平安健康长大的只余下三个皇子,两位公主。明王久居他乡养病,明湖公主远嫁边关守将,两人难得回来一次,留居京城的,只有安王与广湖公主。萧韫曦作为晚辈,坐在广湖公主之下,两人虽不是十分熟稔,倒也敬酒谈笑,一片和乐。之下的几位太妃年迈失色,衣裳却是年前新裁,既美且尚,几人时而轻笑,时而低头吃菜,由此可见,晚年岁月也并非十分难过。
闻静思淡淡一笑,饮下半杯清酒,抬眼去看对面的武将。皇室宗亲下首第一位,自然是辅国大将军凌崇山,一身漆黑的便服,身长八尺,鹤发美须,就是端坐不动,也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不容他人轻视。凌崇山之下是长子镇军大将军凌孟优,身后是长孙凌云,两人相识已久,来往不多,却是互相欣赏。此时凌云一双利眼直直看过来,相隔甚远,虽看不清面上神色,那举杯相邀之意,闻静思绝不会弄错,连忙回敬,相视一笑,酒到杯干。再下一位是凌孟优的族兄凌秋阳,身后两家女眷坐在一起,神情亲昵,谈笑自若。他之后是一位满脸络腮胡须的魁梧男子,低头一边喝酒一边吃菜,对场中歌舞毫无半点兴致,看得一旁的怀化中郎将江以深直摇头。闻静思凭着过往记忆,实在想不出此人是谁。在过一位,是身着文士衣袍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气质儒雅,侧着半边身子和雁迟低声说话,两人谈得十分投机,时而轻笑,时而互敬美酒,看在闻静思眼中,既惊讶雁迟官位之重,又欣慰他未被朝中武将孤立。
怔怔地看了许久,闻静思才将目光放在自己的桌案上。官员亲眷只享用二十四道菜,面对满满一桌的佳肴,他也只捧了碗饺子。那饺子七八种馅儿,面皮薄透如纸,入口鲜香无比,气味十分浓郁,竟是闻静思十分喜爱的荠菜。这个时节本不适合荠菜生长,想来是农户将幼苗种子栽在暖室中,才能在除夕夜宴上入菜。闻静思想起幼年时,每逢生辰,总要让父亲在长寿面外另做一碗荠菜饺子,以至于护送祖母和母亲的棺柩回故里,沿途也要备上荠菜馅饼,当年与雁迟分别时,也是将一叠馅饼放在包裹里,让他路上充饥。而这小小的馅饼,竟让他一直记得这浓郁的味道。想到此处,不禁去看雁迟,恰好雁迟也捧了碗饺子看向自己,两人目光相遇,一同笑了起来,都知对方忆起了往事。他正暗叹与雁迟心意相通,不料一旁的郭岩凑近了轻声道:“宁王看着你呢。”闻静思吃了一惊,连忙扭头去寻,只见萧韫曦面朝这边,一手持筷,一手捧银碟,碟中是半只饺子。心中一动,耳边歌声琴声都再也听不见分毫,舞女官员都渐渐隐去,大千世界仿佛只留下了远处的萧韫曦,再也没有其他能夺其锋芒。两人默默对视许久,又同时移开目光。闻静思心神激荡,脸色却一如往常,后来的歌舞杂技,都再无心思去观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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