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逸君含着泪低低笑了几声,捂住了眼睛,再也不说话。
闻静思从史逸君房中出来时,已是灯火通明。史传芳的马车也到了家,他站在院门前,眼底的担忧与气恼在灯火下分外明显。闻静思上前致礼道:“伯父,史大哥已经睡下了。”
史传芳长长叹了口气,神色疲倦道:“好!好!伯父欠你一个人情。”
闻静思敛眉垂首道:“这是晚辈的分内之事,伯父客气了。伯父可否听晚辈一句,清涟虽然出身风尘,也是史大哥的心上人。如今尸首暂时放置在别院,看在史大哥痴情一片,清涟又无辜枉死的份上,请务必厚葬。”
史传芳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好,人死为大。伯父答应你,就依君儿之妾的规格葬在别院的后山罢。”
闻静思心中松了口气,颔首道:“静思替清涟谢过伯父了。伯父若信得过晚辈,这事可否交给晚辈处置?”
史传芳虽答应了闻静思厚葬的请求,心中也不得不烦恼,世家之主如何为一个优伶男娼处理后事,听闻静思这样要求,既感动又感慨,摇着头叹道:“君儿幸亏有你,我这个做父亲的,真不知如何出面。”
闻静思将清涟的后事揽了下来,是他对史逸君的承诺。牵着马走出史家大门,闻静思的心十分沉重。史传芳对清涟的态度,作为一个世族高官,已是极为宽容仁厚。若父亲知道自己也如史逸君这般,将满腔爱意投注于一个男人身上,即便身份如何尊贵,也是同样的失望与悲伤。
闻静思正低头走路,不妨前面跑来一个青衣杂役,拱手作揖道:“我家公子有请。”
闻静思随着他的手抬头去看,一顶蓝布小轿立在幽暗的街边,仆从手中的红灯笼照得一地红光。闻静思点点头,裹紧了外衣走上前去。那杂役恭敬地在前方照路,轻手解开轿帘,露出萧韫曦一张模糊的脸来。他的到来,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看着伸到面前的手,闻静思紧紧地握了上去,矮身钻入轿内,坐在萧韫曦身侧。暖意从两人相触的手臂传至胸口,闻静思这才觉得一身的疲惫刹那间涌现出来,又在一瞬间洗濯干净。小轿被稳稳地抬起,晃晃悠悠地缓慢前进。闻静思不知道萧韫曦要去往哪里,只知道身边有他,便可以无所畏惧。他断断续续地讲述史逸君和清涟的事,萧韫曦一言不发,偶尔淡淡地“嗯”一声,说到清涟枉死他乡,更是轻轻握住闻静思的手。十指相扣,仿佛有无形的勇气从这简单的安慰中传递过来,闻静思舒展了双眉,全身放松下来。一片昏暗之中,萧韫曦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静思,你信不信,有些人的爱意,生死不能移,贵贱不能分,男女不能舍,远近不能屈?”
闻静思几乎是不加思索,笑着轻声道:“我相信。”
萧韫曦短促的笑了一声,拍拍掌中闻静思的手背,道:“这就好。”
史传芳将清涟的后事托付给闻静思,自然也给了他调用史家钱财的权力。清涟的葬礼不能风光厚葬,闻静思也希望能办得体面,不负史逸君一片深情。他向账房支了笔银两,购置了寿衣,棺木,蜡烛,冥纸等用物,请来清凉寺的和尚连做七天法事。又吩咐婢女给清涟净身绾发着衣,问过史逸君后,将那块玉佩与翠玉戒指作为陪葬,戴在清涟身上。棺中另外放了一叠两人往来的书信,清涟喜爱的若干器物。过了头七,便下葬于史家在城郊别院的后山中。葬礼的用物精美贵重,场面却十分简单,除了神情麻木的史逸君和担忧的长姐,史家没有一个长辈出席。墓碑按史逸君的要求刻下“亡妻”二字,连同史逸君的爱恋一同沉在泥土深处。
闻静思处理完清涟的丧事,不到一个月,便等来了皇上处置伯父的消息。闻叙义虽不是主犯,但有推举失查之过,官降一级,外放至殷州为官。而卢敏,则人证物证俱全,被判了缴出赃银,削去官职,入狱三年,永不录用。两人判得都不重,甚至没有深入调查是否有其他官员涉案。大多数朝臣都以为皇帝是看在两人背后的势力而刻意为之,但闻静思却清楚,萧韫曦既然插手此事,定然不会那么简单。
腊月初八,闻叙义一家人收拾好行囊,在吏部交出官印,领了上任文书,带着妻子儿女去往他乡,闻允休携儿女在城外为兄长送行。正午回到家时,萧韫曦刚刚在闻静思的小院中坐下。自从狩猎以来,萧韫曦待他不再是如从前那般回避。得了空闲,时常来他小院静坐片刻,饮两杯淡茶,吃些小点,随意聊几句天南海北,或邀他过长明宫,赏新得的名贵花木,又或换上朴素的衣衫骑了马往城外农庄散心。闻静思对他的转变,既有欢喜,又有担忧。太子召见时,偶尔会提到两人来往之事,却并不显露出任何的不满,他仍是倍加小心地应对。今日虽然惊讶他的到来,却也有机会问清卢敏贪案一事。果然,一问之下,萧韫曦意味深长地道:“卢敏虽然是宗维的门生,但是素来谨慎,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贪那么多,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卢惠答应了我,协助我查明此事。宗维为了扳倒你伯父,牺牲门下一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他手下的人只会人心惶惶,不得安宁。只要时机一到,策反一二个为我所用,查出宗维的底细,不是难事。”
闻静思心中微惊,担忧道:“我知道殿下深谋远略,但这事非一日之功,需要长远之计,殿下千万要小心啊。”
萧韫曦淡淡一笑,起身踱步至花丛中,问道:“父皇将你伯父调出京城,他没有责怪你办事不力吧?”
闻静思想起伯父心有不甘,又不得不遣闻晗来谢自己,摇摇头道:“在哪里为官都是一样,远离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焉知非福?还要谢过殿下相救之恩。”
萧韫曦“哦”了一声,伸手攀着支梅花,凑上前嗅了嗅,又道:“听你的口气,似乎并不想在京城为官?”
闻静思如实道:“在京城,虽能上达天听,但人才济济,所奏之策,未必能被圣上所用。若在地方为官,或许能说服知府,惠及每一个百姓。”
萧韫曦挑眉笑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远在千里为官,你舍得下老父弟妹?舍得下我?”
闻静思对他越来越爱满口胡言无奈之极,脸色微红,垂下目光道:“舍不得又能如何,总不能为了这个放弃理想抱负。后年要开科举,我想试一试,趁着大好年华,搏上一搏,才不枉数年苦读。”
萧韫曦摇摇头,将手上的梅枝折下来,盯着淡黄色的梅蕊道:“有宗维主持科举,闻史两家的人不要说中头甲,就是二榜也不会有名。任年教了你那么多年,对你的字早已熟识,你连会试都进不了。唯一的办法,只有换主考。”他见闻静思神色黯然,顿了顿,神色玩味接着道:“不考科举也未必不能做官。要么你为太子出谋划策,立下功劳,在他登基之后论功行赏,挣一个官位。要么待我封王,邀你为入幕之宾,去我的封地,干一番大事,闯一片天下。”
闻静思淡淡一笑,道:“看似殿下给我指了两条明路,可这两条都是死路。”
萧韫曦嗤笑道:“我哪里像那种狠心人,你说说看。”
闻静思正色道:“殿下知我甚深,太子麾下便不多说了。至于殿下的入幕之宾,一我年轻才识浅薄,不足以跟随殿下,二我无功无劳,不足以服众,殿下若待我与众不同,恐怕只会招来不满,于殿下于我都不是好事。殿下是做大事的人,自然明白孰重孰轻。”
萧韫曦微微一怔,转着手上的梅枝叹道:“我以为我够聪明,你家小妹才是明白人。我越是对你好,你越是招人妒。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闻静思头一回听他语露伤感,不由走上前安慰道:“若殿下愿意一视同仁,不偏颇,我是极愿意跟随殿下效犬马之劳的。”
萧韫曦抬眸淡淡一笑,对他的劝慰不置一词,转身走进小厅,将手中的梅枝插入博古架上的一支青瓷观音瓶中。
正当萧韫曦与闻静思的往来在深秋初冬中泛着脉脉温情的暖意,皇家也在初春传出了太子大婚的喜讯。
正月十五日,宗皇后授意几个亲近宗家的世家适龄嫡女,与自己一同前往澜亭游玩,又令太子在亭中设宴。细细观察了众女的秉性,样貌,才识之后,去除对宗家不忠的,才华横溢的,骄纵难驯的,最后定下陈家三小姐和夏家长女,一个为太子正妃,一个为侧妃。皇帝萧佑安在二月初二接见了两家家长,三十日正式责令礼部协助宗正寺负责太子大婚一事。三月底,正式昭告天下,太子于七月迎娶太子妃。恰好九月是萧佑安的五十寿辰,周围友邦皆派遣大使来贺。两件大事接踵而来,将宗家、太子与礼部忙得人仰马翻。萧韫曦这段日子似乎也有要事,与凌家来往不断。闻静思偶尔外出,见街上百姓纷纷谈论太子婚事,京城处处都显喜庆,连绵雨雪的天气也逐渐转晴。不由要去想,几年之后,萧韫曦也要开府立妃,或许依太后的意思娶个温婉贤淑的世家女子,或许任性地娶回自己喜欢的女子,一个或者两个,再多不会超过三个。然后生一群白白胖胖的孩儿,做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威严强大的父亲。而自己能做的,仅仅是珍惜现有的每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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