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鸿轻轻一叹,摇头喃喃道:“可惜,可惜了。”
萧文晟盯着闻静思的侧脸,眸色沉沉,若有所悟。萧韫曦如释重负,默默吐尽胸中闷气。萧佑安听过忠君的宣誓不下千百,那旒珠之后的双眼,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向让两个儿子针锋相对的年轻人。
中秋盛宴,因为有了殿前对答,看似欢欣和乐,群臣心底却是波涛暗涌,各自为政。萧韫曦虽然机关算尽,将闻静思从太子党派的污浊泥潭中抽出完璧之身,却算计不到慕云鸿的心思,让他又陷入太子舍人的官职中去。宴过半席,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焦灼,寻了机会邀慕云鸿在千碧湖赏月。湖面风平浪静,天水二月互相辉映,照得一泓静水如雪。
两人在湖边幽径处漫步,慕云鸿将萧韫曦强压的不甘、懊恼全看在眼里,淡淡一笑道:“本王言行都照殿下所示,殿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萧韫曦冷冷地道:“王爷,我只请你提问,可没请你抢我的人啊。”
慕云鸿哈哈大笑,意有所指道:“本王为你做了一回冯谖,已是屈尊,何来抢人之说?”
萧韫曦脑中灵光一闪,迟疑道:“你是说狡兔三窟?”
慕云鸿“哼”了一声,向湖中小亭走去。“让他施展才华,力压太子确实能让皇帝看出他的品德、才智、理想,但是他却得罪了太子党。党同伐异之下,哪里有他的生机?本王力邀他来越国为客卿,一是告诉众人,越国愿容他入朝为官,二是告诉他,本王愿为他的后盾。你虽然执掌兵部,却没有统兵之权,与太子硬碰,虽有胜算,也会两败俱伤,落人口实。如今太子一党不会明面上欺辱他,你只需让他适时参与朝政,在百姓中立稳脚跟,太子即便再要为难他,也不得不顾及面南之时自己的名声。”
萧韫曦静下心来将他的话好好思量一番,才开口道:“王爷的话虽有道理,却还是让宗维捷足先登。顶着个太子舍人的官职,也不是什么好事。王爷说是帮我,其中也不见得一点私心都没有。”
慕云鸿瞥了萧韫曦一眼,笼着双手笑道:“既然你说他不恋权势,越国又无亲朋好友,他自然不会答应的。他不答应,难道本王会去抢人不成?”他遥看对岸灯火阑珊,酒宴上的欢声笑语隐隐约约传来耳边,不禁忽然思念起远方的故土与亲人,语带警示地道:“本王见着你,就像看着从前的自己。你要走我这条老路,可不容易啊。”
两人聊到深处,有个提灯的小太监从水岸一路快步走向湖中小亭,在亭外先朝慕云鸿致礼,再对萧韫曦俯首道:“陛下宣三皇子进书房觐见。”
慕云鸿笑弯了唇,深深看着萧韫曦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萧韫曦心中一跳,向他微微点头,跟着小太监远去了。
萧韫曦并非如往常一般在寝宫受父皇的召见,而是被叫到了御书房。他心中已有最坏的打算,去承担欺君之罪,却也抱了一丝侥幸,望父皇能看在早亡的母妃与年迈的祖母面上,饶过一次。
御书房中灯火通明,只萧佑安独自一人闭目肃静地端坐在御座上。小太监事先得了信,将萧韫曦带入书房后,悄无声息地的退出门外,把门关了个密不透风。萧韫曦一路走来,夜风微冷,直到现在才出了层薄汗,刚要跪下行礼,萧佑安猛地一睁眼,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白瓷茶盏狠狠地砸在了儿子面前,怒斥道:“你还行什么礼,欺上瞒下,自作主张,目中无人。为了一个名不见传的世家子弟,当着满朝文武,外国使节的面和慕云鸿一唱一和,又跟宗维你争我夺,成什么体统!大燕的脸让你给丢尽了!朕的脸也让你丢尽了!”
萧韫曦听父皇一通斥骂,原本提着的心,稍稍放低了半分。看着满地的茶盏残片碎粉,咬咬牙,狠狠心跪了上去。即刻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从膝盖上传来,钻心入肺,直达神髓。萧韫曦定了定神,忍痛道:“父皇息怒,儿臣所为虽大逆不道,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儿臣熟知闻家长子学识渊博,有心让他展露才华,便请慕云王爷出题。他若得答得深受父皇青睐,来年金榜或可占一席之地,既不辜负他一身才华,又能野无遗贤,于父皇,于社稷都是好事。只是未曾料到慕云王爷有邀贤之心,儿臣心急之下,犯了大错,儿臣愿一力承担,绝不退却。”
萧佑安不置可否,冷声道:“真是说得比唱得好听,你敢说欺君之下就没半点私心?”
萧韫曦双拳攥紧,双膝一动也不敢动,强笑了两声,沉声道:“比唱的好听的只有假话,既然父皇不屑听,儿臣就和父皇说说心里话。父皇有没有知心人,儿臣不敢妄自猜测,但儿臣的知心人,只有闻静思一个,儿臣自然不愿他明珠蒙尘,一辈子居于太子党下。”
萧佑安虽说猜到了大致情形,听完儿子的这段心里话,依然吃惊不小。看向萧韫曦的双眼既惊异又有了悟,既气恼又有心疼。想起这个儿子从小没有了母亲,自己因着愧疚便肆意放纵,虽然时常胆大妄为,但从未触及自己的底限,可谓知晓“节制”二字。这次犯下欺君之罪,也是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忽然又记起前几年萧韫曦向自己讨要闻静思未果,看来这次是早有预谋,脸上不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缓了缓又道:“你这些年与太子暗地中针锋相对,力争兵部户部,也是为了他?”
萧韫曦松了松眉,稳下心神,气定声沉道:“儿臣并非贪心,儿臣只是想要的太少。放眼四海之内,只有皇祖母和父皇是儿臣的至亲,只有闻静思能和儿臣说上几句心里话。儿臣日后有了封地,要离开皇祖母和父皇,孤身一人去管一方水土,只愿他日忙时能有人出谋划策,闲时能对饮清茶淡酒,不至于在异乡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太子讨他去做侍读,既不是看中他的学识,又不屑结交为友,不如让我带着,还能人尽其用。”
萧韫曦说到后头,语调倒是参了些少年人的赌气意味。萧佑安嗤笑道:“他父亲做事精明,为人圆滑,朕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没想到生个儿子也入皇子的眼,倒是十全十美了。”
萧韫曦强笑道:“龙生九子,还各有所长,何况他普通百姓,只是父亲不愿深究而已。闻静思少他父亲三分干练,却多了七分纯朴,朝中正是需要这样一股全心全意为百姓谋福祉的清流。”
萧佑安记起闻静思的对答,机会不多但言辞条理分明,有理有据,最后一问究其深远之处,比太子一答更胜一筹。不由宽心些许,又朝萧韫曦肃声道:“你欺君之罪虽事出有因,但也难逃法网。先回去闭门思过,朕想好怎么罚你再说。”
萧韫曦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勉力谢恩之后,咬牙撑起身体,瓷片透过几层裤子扎入皮肉,血渍将地面染红了一片。萧佑安看在眼中微微一怔,扬声唤来心腹太监,去传太医院当值的医正。萧韫曦见父皇口中说得义正严辞,眼里关切仍旧,心中大为感动。医正来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时,便咬紧牙关忍住疼痛,不再如少年时趁机缠着父皇,博得半刻的天伦时光。
萧韫曦在御书房处理了伤处,被萧佑安遣人抬回自己的长明宫。走到宫门外,翘首以待的木逢春急急迎了上来,满面忧心地道:“接到殿下的报信,可把奴婢急坏了。怎么一去成了这个样子,还见了血。”
萧韫曦闭目斥道:“多事!”
木逢春微微靠近他的耳边,悄声道:“闻公子早早就来了,等在前厅,奴婢看他神色恍惚,是不是闻家出了什么事?”
萧韫曦睁开眼,眼底有浓浓的笑意逸散开来,看看自己膝盖前一片血渍,又提起衣袍下摆想了想,喊停了抬轿的侍卫,向木逢春轻声吩咐道:“去厨房取碗新鲜的鸡血来。”
木逢春不明所以,却不多问,一路小跑去厨房,不出半刻,端来一碗尚有余热的鸡血。萧韫曦皱着眉头,忍下浓重的腥气,用怀中的帕子沾了血水,淋在裤管和外袍下摆处,渲染出一大片血迹,真真是触目惊心。等侍卫将他送至前厅,候在门外的闻静思便快步走上前去。他早知萧韫曦为了自己犯下欺君之罪,心中异常焦灼不安,此时见到他回来,才算定了神。再一见他下身遍布血迹,瞬时脑中轰然作响,双目圆睁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萧韫曦虽说有心要吓唬闻静思,博个愧疚之情,再趁机索些柔情蜜意,但见他脸色煞白,面露痛苦之色,也知道自己吓过了头,顿时悔及,连忙让木逢春将他扶进睡房。待一众人等告退的告退,煎药的煎药,驱了个一干二净,两人一卧一坐相对而视,闻静思才回过神,强自镇定道:“殿下伤势如何?要紧不要紧?”
萧韫曦干笑道:“皮外伤而已,血抹开了,看着吓人其实不多。我自己弄的,心里有数,你别担心。”
闻静思略略想了想,试探道:“这是苦肉计?”
萧韫曦叹了口气,道:“父皇这次恼极,虽说平日对我疼爱有加,我对要承担的后果也没个底,若不演一场苦肉计,父皇日后在大臣面前也无法交代。”
闻静思又问道:“陛下要怎样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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