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文已过半,他心中竭力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缓缓地写着,只是手越来越抖,速度越来越慢,眼前一片白晃晃的,所及之处净是刺目至极。
他强自挣扎着,可是眼前发黑,浑身无力,一阵阵的恶心从腹腔涌起。
“人不立,国……”一个“将”字尚未写下,“扑通”一声,宋然再也撑不住,头一歪,身子猝然软倒,那手一拖,在纸上带出一道长长的黑墨,还碰翻了考桌上的笔纸,哗啦一阵乱响。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周边的考生俱是一惊,纷纷望过来,有几个眼尖的,看见掉在地上的考卷,不由得低声说起来——
“可惜了,还未作完呢。”
“这是哪府的?”
“哎,日头晒的!遭罪!”
……
“肃静——”督学大人发声了。
众人忙又恢复安静,大多不再关切。毕竟次次都有人中暑离场的,也算不得新鲜,还是自己前途要紧。只有覃升脸带焦急,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可又无法可想。
很快便有两人过来,其中一个收走了纸张,呈上去,简大人接了,又低低地吩咐几句。另一人大手一揽,便将宋然拦腰揽起,半抱半拖,送出了考场。
“虽糊了名,不过鄙人认得,这还是吕大人的胞弟呢!”简大人站在学政身旁,低低说了一句,看看考卷,摇了摇头。
“唔,词句倒是难得的,只是未完卷,下次再考罢!”学政官拿着考卷,好一手工整秀丽的字,惋惜片刻,也就随手搁下了。
阵阵凉风,这是要下雨了么?我卷子还没交呢!这是哪里?……
宋然悠悠醒转,费力睁开双眼,无神细看,便要爬起来。
“三爷!您醒了?”是常福又惊又喜的声音,然后他快步过来。
常福也可以进来么?怎么都没人?
宋然怔怔的,常福托着一盅水,递到他嘴边,他木木地也接了,但依然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我还未写完……”他嗫嚅着。
“三爷,您中暑了,中途就被送出来了。”常福的话里都带了哭音。
“哦……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只是听着,还没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
常福抹了一下双眼,说:“这不快天黑就吗?三爷,您怎么了?”
宋然这才环顾四周,自己却是身在一间小小的屋舍中,屋外分明已是日暮,凉风柔柔。
“这是他们休息的地方,差大哥把你送来这儿,然后叫我进来伺候的。”常福小心翼翼看看宋然的神色,又说:“这时候……怕是考完了。三爷,咱们……”
宋然扶着常福的手,勉强站起来,又是一阵恶心,他蓦然醒起——院试!文章还未作完!自己是晕倒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青年考子快步进来,张口就喊:“宋然兄!你,无大碍吧?”
“覃兄……”宋然摇摇晃晃地走向他。
覃升忙上来,一把执住他的手,要扶他坐下,宋然却是要往外走。
“已经,考完了,他们都,都散了……”覃升说。
宋然立住,问他:“那,明天,考第二场……”
覃升只拉着他的手,不敢看他的眼睛,说:“之前督学大人已经宣布,这次不同以往,只考一场……你还未到时就说了的。”
宋然只觉得浑身一颤,有点儿不敢相信,那么,自己的院试之路就这样结束了?
“不过,待学政大人年末到各府岁考时,一般会加一场补录的,你别急。”覃升又急忙说。
宋然垂了头,又问:“外边,人都走了?”
“嗯,走得七七八八了。”
宋然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朝覃升一揖,说:“覃兄,多谢你关切。今次,你定能取到的,留下等放榜吧。我,我要先行返回了。”说着,不再看他,慢慢地往外走。
常福慌忙朝覃升一躬身,拎着东西也跟着出去了。
覃升看着主仆二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马车行走在大路上,一边青山逶迤,流水潺潺,错落的山花烂漫多姿,风景动人。
但车中的气氛却异常沉闷:宋然半躺着,合眼不语,仿佛了无生趣。长福也是靠着车壁,眼珠定定的,只是发呆。只有前边吕贵赶车,偶尔穿来一两声吆喝和挥动马鞭的声音。
昨晚宋然就与陈氏作辞了,说好今日一大早就回程,陈氏虽百般挽留,无奈宋然执意要走。
不说还要面对吕宋成,单是昨儿回到去,与陈氏说起自己中暑中途离场的事,宋然就已经十分难受,羞愧、懊恼、无奈……各种心绪交织,他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连晚饭也没怎么吃,借口身子仍是不舒服,早早就歇下了。
陈氏亦很是自责,又担心宋然的身体,令人煮了绿豆汤给宋然喝;又担心吕宋成回来不知该是怎么个形容,也是有些愁眉苦脸。如此,宋然更待不下去了,只说回去后会即刻修书来,跟吕宋城禀明情况,而且自己还有机会参加年末的补录,一方面安慰陈氏,其实也是安慰自己。
补录……这个朝代的补录,不过是一种形式,只是学政大人任上的必须的一项事务。真正有才的考生早就入官学继续念书,等待录科,然后参加乡试。自己其实也应该如此,特别是学识并不比别人差,却以这种憋屈的方式离开,宋然的心实在是不甘。
他躺在马车上,脑海里却还不停地转,越想越郁闷,一下子坐起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三爷,是要喝水吗?”常福回过神来,忙问。
宋然摇摇头。
常福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而自己的心也是七上八下的,这次的事,自己担着很大干系,回去怎么跟二爷交代呢?
回到吕城,已是第三天了。自进了城,宋然便有些坐卧不安,不知如何面对吕宋成,暂且可逃避;但吕宋峤那里,又何尝不是无法面对?想起二哥关切温柔的眼神,想起他对自己的期望,自己却像个打了败仗的人,垂头丧气地回来。
本来,人生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只是一场小考失败,不足为奇,许多人考了又考,到了中年依然是童生,更有人白发满头时还去参加院试。但宋然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经历极少,这次的受挫已经是他人生中遭受的最大的打击了。
临行前的家中的重视,每个人脸上流露出来的荣光,门口送别时的殷殷嘱托,还如在眼前,不过是几日的时间,就好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宋然真恨不得时光倒流,一切能重新开始,可惜是绝不可能了。
他撩起帘子张望,车子已经走在吕城主道上,因接近饭时,街上人并不多。行至一座小桥钱,他忽然叫了声:“停下!”
前边的吕贵犹豫了一下,问:“三爷是要在这停吗?”
“嗯。常福,你回去跟二哥说我在这,就说……唉,算了!”
说着,车子停了,宋然干脆利落地跳下车,不管后面常福焦急的喊叫,径直往后头的一所宅子走去。
因宋然来过多次,那些下人都知道他,便直接引他到莳风的屋子里。
“大白天的,你来这干什么?”莳风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儿,随便披了件长衫,趿拉着鞋子出来,看见宋然,简直莫名其妙。
“白天就不能来吗?”宋然不管,自去斟茶喝。
莳风一脸狐疑,看着他自斟了茶,一口气灌下去,忽地一拍桌子,不自觉拔高了声音说:“不对!你不是去青州考试了吗?怎么就回来了?”
宋然朝他苦笑一下,晃晃手中的杯子,问:“有酒么?”
莳风:“……”
第20章 疑窦
吕宋峤赶到的时候,宋然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吕宋峤气不打一处来,冲莳风问道:“这怎么回事?”
“该我问你才对,怎么回事?”莳风白了他一眼,摇着扇子,又说:“我才刚睡醒,你家这宝贝就自己进来了,一进来就问我要酒喝,我可没有招他。”
吕宋峤俯下身,轻轻拍了拍宋然的脸,叫道:“宋然,宋然,醒醒——哎,你叫人做碗醒酒汤来。”
莳风拿扇子一敲吕宋峤的手,说:“让他这样更好,喝什么醒酒汤?”说着,也挪过来,看看宋然,只见他只露了一侧脸,脸色绯红,呼吸均匀,已是醉入梦乡。于是把扇子放下,又对吕宋峤说:“来,把他弄到床上睡去。”
吕宋峤只好架起宋然一边胳膀,莳风在另一起,两人合力将宋然架起,送至里面床上。吕宋峤又帮他脱去鞋子,解了外衫,安顿好才出来。
莳风给吕宋峤倒了一杯茶,送至他唇边,吕宋峤喝了,坐下,想了一想,才说:“才刚他那小厮自己回到府中,说宋然在考场上中暑,文章没作完,中途就出来了。”
“怎么会中暑?我看他的身子也不是弱不禁风啊!”莳风皱皱眉头。
吕宋峤说:“我也奇怪,问了,说那日晨起大家都睡得很死,竟没一个人叫醒他,所以入场已经迟了,只得坐在太阳底下……”说着,他又看看里间,惋惜道:“可惜了,你也知道的,我这三弟学问不比别人差,这一耽搁又得三年。定是怕我训他,所以才跑你这来了,只是不该给他喝酒,上次不闹了回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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