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里并没有疑问,而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样。
宋然不知该不该回答个“是”字,那样似乎太正式,但如果“嗯”的话,又太敷衍。
幸好,吕宋成又开口了:“你来这看一看这个。”
宋然忙上前去,吕宋成便将刚才自己看的东西推出来一点,给宋然看。
“明儿下场,得写这种字,你可写得了?”
原来那是一篇文章,上头端正流丽的台阁体,一个个字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大小匀整。
宋然想起先生的话,略踌躇了一下,点点头,说:“可以的,之前在学里练过,还算熟手。”
吕宋成微一颔首,将那纸抽了回去。接着又问:“可有小厮跟你来?”
“有的,在外头侯着呢。”
“叫他进来。”
常福耷拉着眼皮,规规矩矩半弯着腰站在宋然侧下方,听着吕宋成的吩咐。宋然心内好笑,总算有个伴了。
“等会儿回房就要收拾好明天要用的家伙,别等到明日。晚上你睡在外间,明儿务必早早喊三爷起来……”吕宋成仔细地交代。
常福躬身应了又应。
末了,吕宋成又对宋然说:“明儿一大早我需前往凌县视察粮麦,两日后方回,不及送你进去。不过,我已经跟简大人打过招呼,他会照顾你一二,让你提前进去找个好位子。知州大人最是公平的,只要你的文章无甚问题,定会取到,待我回来正好放榜,且看你的好消息。”
世人皆知自己与吕宋成的关系,这个时候去外差,是要避嫌吧?宋然心想。不过他真有点意外吕宋成会为他走后门,在他看来,大哥是那一类古板而耿直的官大人。
“明儿作文章,切记勿标新立异,不要太早交卷,但亦不可拖拖拉拉。今夜要歇够精神,知道不?”吕宋成又叮嘱说。
宋然忙表示明白,常福也说:“小人定会伺候好三爷的。”
吕宋成这才放过他们,带着宋然进去,准备与陈氏一道用晚饭。
宋然心道吕宋成自然是遵奉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的,不过到了饭桌上,虽然吕宋成不发一言,认真而专注地吃饭,但宁哥儿时不时说上一两句,陈氏也客气地招呼宋然,所以气氛还好。
入夜,诺大一个宅子不闻人声,安宁静谧,只有园中大树,偶然传出一两声不明意义的响动。
“三爷,要不咱们歇下吧?”常福收拾好东西,见宋然还在灯下写字,便劝道。
宋然手不停笔,说:“还早呢,这时候上|床也睡不着啊。”
“那倒是,不过等会大爷要是过来看您还写字儿,又得教训小人了。”常福撅着嘴说。
宋然端详着纸上的字,台阁体,自己摹得其实还不得神,想起先生所说,还有吕宋成的话,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起来。
“三爷——”常福在一旁催促他。
算了,明儿上了场再说罢,如果是容易作的,时间宽裕,便用这台阁体。
他搁下笔,站起来在原地走了两圈,又往窗子外瞧了瞧,只见外边月色朗朗,花影扶梳,一派清明。
常福生怕他要出去,忙说:“我的爷,可不能出去了,万一碰上大爷……”
“谁说我要出去?看你——”
常福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我伺候您睡下吧?”
宋然说:“好了,不用你,我自个儿就行。”说着,便入至里间,准备歇息。
常福才放下心来,等宋然睡下,也就吹熄了灯火,心里警醒自己明儿早起,便和衣躺在榻上。
宋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在梦里,飘飘渺渺一股幽香,但似乎又是在清平河边的草坡上,庞非俯下来想要亲自己,自己用手推他,说:“干什么,这是考试呢!”考试,对,得起来考试……猛地,宋然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只见室中大亮,心里打了个突,暗叫糟糕!
“常福,快起来!”他三两下穿好衣服,快步出至外间。常福尤自睡着未醒,被他一喊,也猛然坐起来。
“已经这么迟了?!我,我……”常福吓呆了。
“别说了,拿东西,走!”宋然边说,边胡乱理好头发,拿桌上夜里剩的茶水漱了一漱,即时打开门出去。
外边陈氏慌慌张张地沿着回廊过来,一见宋然,忙吩咐身边的丫鬟说:“赶紧的,去厨房拿点吃的,给三爷包上。”
宋然迎上去,也不及多说了,问陈氏说:“大嫂,家里可有马车?”
“有的,有的,这个,你,快去叫车夫备好马车!”陈氏一眼看见跟在宋然身后的常福,让他去叫,常福忙跑着出去。
“你大哥昨夜睡在外书房里头,四更天的时候儿,我明明听见他进来说了一句叫你起来的,我还应了他,可不知怎的竟然又睡过去了……”陈氏和宋然一边走,一边自责。
为什么大哥不直接去叫我?平时明明很早醒的,今儿是怎的了?连常福也不知道起来……宋然心中一团乱麻,与陈氏急急忙忙出至门外,幸好,车夫已经等着了。
“哎,等等,这个,拿着!”宋然和常福上了车,正要走,一个丫鬟飞奔而来,塞给常福一包东西。
“快走罢!”看常福接着了,宋然也顾不得跟陈氏道别,即刻吩咐车夫。
车夫也知道时间赶,当即一挥鞭子,马车便向着青州州治所疾驰而去。
治所外,来送考的人群正渐渐散去。
宋然跳下车,撩起长衫的下摆,向着学宫门口跑去,眼看就要到了,里边两个差役却一人推一边,要把大门关上,宋然忙挥手,口里喊着:“请,请……等等!”
总算赶到,他用手扶着门,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常福也紧跟着跑到了,把手中的包袱塞给宋然,对那差役说:“我们……路上,车子坏掉了……两位大哥行行好,让我家少爷进去!”
其中一个差役看也不看他们,冷冷说道:“已经迟了,大人吩咐过,一律不准再放人进去!”
宋然脑海里嗡的一声,差点要站不稳。
恰在这时,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文官走了过来,看见他们几个,皱了眉,问:“怎么回事?”
宋然看他穿着是从六品,可能便是吕宋成说的简大人,忙作了个揖,说:“大人,学生路上因事迟了,家兄是吕大人……”
那官员不待他说完,便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来,点点头,说:“原来你就是吕大人的胞弟。怎么这时候才来?咳,快进来吧!”
真的是那位简大人,宋然松了口气,忙跟着进去。
“考子们四更天就来了,正卯已经全部入场。你……亏你大哥还让我给你挑个好位子!现在可没法了,将就坐吧!”那简大人一边领着宋然进去,一边说着。
宋然望向四周,只见考棚下密密麻麻坐满了身穿月白色儒衫的考生,见他进来,有些人便掉头来看,都有些诧异。
“只剩了这几个位子了。”简大人停了下来,只见这过道上摆着一排桌椅,却是临时加的,上头并无东西遮阳挡雨。然而此时已无法可想,总不能让别人腾位子给自己吧?宋然只得向简大人道了谢,坐下来,方觉背上已满是汗。
他看向四周,侧前方考棚下有几个熟悉的同窗,其中一人回头望向他,露出一个疑惑的关切的表情,正是覃升。宋然无奈地朝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他自己都觉得简直不敢相信,竟然在这重要的时刻出乱子,仿佛这才是做梦。可前边身着绯红色官服的学政大人已经进来,宣布考试开始,告诉他,这不是做梦。
晨光初现,天边朝霞现出淡红,今日定又是个大晴天……他心中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第19章 离场
考场内安静肃穆,只有差役偶尔巡查走动会发出轻微响动。学政大人拈着胡子,双目似睁似闭,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儿。下边人人都在埋头作文章,或眉头轻蹙,或挥笔如神,毕竟来到这里的都是各县各府的佼佼者,自是有一定水平。
宋然看了考题,乃是两道时文,俱是截搭题,有点儿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摒去杂念,知道这时实在不能再耽搁,迅速思索了一会,便开始动笔破题。
六月天,至隅中那日光就已经很猛烈了,旁边有人拿了布巾出来笼在头上,有那文章做得快的,便开始擦汗饮水,稍稍歇息。
宋然感觉到脖颈处有些发酸,被晒得火辣辣的,但他不敢抬头,仍旧是写,写,写。好歹第一篇文章作完,实在熬不住,他搁下笔,在常福塞给自己的包袱里翻了一翻,拿出一包点心来,囫囵吃了,又喝了两口水,用手盖着眼睛,仰起头来,转了几圈脖子,方觉好受些。
午后,太阳如同火球散发出万丈光芒,炙烤着大地。寻常人家都闭门歇晌了,可一众考子还得奋笔疾书,即使有棚遮阳,也是难挡热气。
宋然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掉,后背衣衫尽湿,捂着十分不舒服。更糟糕的那日那种晕眩的感觉又来了,脑子迟滞,好似一团浆泥,那抓笔的手微微打颤,写一个字仿如有千斤之重。他左手撑住额头,在眉心处狠命掐了几下,又晃了晃头,迫使自己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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