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伸手我为你把把脉。”左绮裳道。
傅子芩这才想起皇帝将她派来这里的原因,将手腕伸了出去。
左绮裳用指尖搭上他的脉搏,叹了一声,“的确是有了身孕。”
得了肯定的答案,傅子芩愈发紧张,“我一直吃着昔繁给的药,为何仍怀上了孩子?”
“那药是我配的,应当不会失效。”左绮裳左右望了望,“药还是放在翠玉白菜之中?”
傅子芩点头,左绮裳立即轻手轻脚地从内里拿出药包打开,将鼻子凑过去嗅了嗅。
“这不是我所配的药丸。”左绮裳皱眉。
“什么?”傅子芩大惊。
“或许有人将药换了出去。”左绮裳揣测道。
傅子芩想了想,眼睛猛地睁大,“莫非……是皇帝?不……不可能,若是皇帝知晓我服用此药定会大怒。”
左绮裳瞧着他,心中也不解。按郦昔繁的说法,如今皇帝与傅子芩的关系剑拔弩张,可她这几日瞧着的却是皇帝柔情蜜意,傅子芩默默忍受。
“你可否替我配些落胎药?”傅子芩问。
左绮裳瞧着他这般可怜,却仍只能摇头,“不成,皇帝已经晓得你怀有身孕。若骤然滑胎恐令人生疑。”
“可……”傅子芩才说了一个字,又将话全数收回。
“放心,”左绮裳再一次安慰,“事成之后,无论你想让这个孩子离开还是留下,我都会帮你。”
傅子芩不经意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低声道:“嗯。”
第9章 章九 桃源之子
若能如当年怀上华宁一般轻易地接受这个孩子便好了。
傅子芩抚着自己的肚子,目光放在宫人演绎的灯影戏上。
“连声喝彩只夸好,巧语低言叫小青。这是谁家风流子,模样又好学文又通。谁不夸我羞花貌,却也是奴有闭月容……”精雕细刻的白色影子身段风流,婉转地唱着恋慕之音。
若说白娘子与许仙一人一妖皆可成恩爱夫妻,他与司离枭此生却再无那样的契机。他的情意早在离开之时便已化为泡影,于康南王府中又遇上了仅剩的几名桃源族,心中的恨意更甚。如今他已无力考虑与司离枭的关系,更无法接纳司离枭的孩子。
“娘娘可是不喜欢《白蛇传》?要不要换一折戏?”玉葑问,几名唱戏的宫人也停了下来。
“无碍。”傅子芩摆了摆手,他如今哪有看戏的兴致。
黑牛皮的影子再次动了起来,傅子芩抬起手边的梨粥喝了一口,清润的香气还未落入腹中,便猛地又反呕了出来。
玉葑眼疾手快,抓了痰盂立即接住。傅子芩只觉得肚内翻江倒海,直到连胃中的酸水也呕尽才脱力一般靠在躺椅上。
这孩子比华宁要闹腾得多,大约明白自己的出生不受期待,可着劲儿地折磨生身之人。
玉葑让人将痰盂带下去,抬水给傅子芩漱口。左绮裳搭上傅子芩的脉搏,眉头愈发紧皱。
“娘娘如今什么也吃不下,这可如何是好?”玉葑着急地问。
“孕吐之症无法根治,”左绮裳放下傅子芩的手腕,“娘娘须得好好休息,才能稍稍缓解。”
怀了仇人的孩子,不知外面的族人情况如何,他哪里能好好休息。
“娘娘可要吃些梅子?”玉葑苦着脸问。
傅子芩挥了挥手,翻身靠在铺了软垫的藤椅内侧。
“娘娘,您得保重身子,才能让陛下放心啊。”左绮裳意有所指地道。
傅子芩沉吟一声,坐了起来道:“拿些梅子过来罢。”
玉葑瞧了一眼左绮裳,福了福身道:“是。”
反呕晕眩的每一日都宛如上刑,直到胎儿足了四月才慢慢缓解了一些。傅子芩明白自己会开始暴饮暴食,看似平静的肚腹也将日益胀大。虽说前四个月将母体折腾得够呛,可这胎儿却长得十分强健,小手小脚踢打着傅子芩的肚皮,有时甚至能印出小拳头的模样。
不知从何时起司离枭喜欢将傅子芩搂在怀里坐着,两臂松松地环住鼓起的肚腹,没头没脑地说一些蠢话。
“那群大臣,政事理不清,对朕的家事却上心得很。”司离枭喝了酒略有些醉意,“说芩妃已有二子,皇后却无所出,让朕为天下着想,尽早留下嫡子。”
这模样颇像当年的十皇子抱怨学堂抱怨兄弟的情景,可傅子芩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有安慰他的心思。
“朕如今尚未弱冠便担忧朕的身后事,他们当真见识深远。”司离枭自说自话,抬起酒杯侧过头喝了一口。
坐在他两腿间的傅子芩无语,就不能将他放开再喝酒么?
“璟妃也是,性子又直脾气又酸,私下抱怨朕沉迷美色也不是一次两次。”司离枭夹着傅子芩的脸转了过去问:“你这算美色?就是寻常宫女也比你好看。”
傅子芩叹气,是了是了,否则当年怎么连先帝的寝宫都还没见一眼便被送到十皇子宫中。
“前几年还有几分少年姿色,如今连头发都硬得像是钢针一般。”司离枭将他贬得一文不值,手下却丝毫不肯松开。
我本身便不是柔若无骨吐气如兰的女子,有孕之后越长越壮当真对不住了,傅子芩翻了个白眼。
“这孩子看着比华宁大些,你生得出来么?”司离枭又带着酒气问。
陛下放心,说不定他出生之前便会消失。
傅子芩想着,心里却微微沉了下去。
毕竟是四五个月的孩子,当真要他放弃还是有些不舍。可生来下又如何?他不敢保证能像疼爱华宁一样爱他。
“华宁近来如何?”傅子芩问。
“华宁,嗯……”司离枭打了个酒嗝,“还是缠着皇后,就像她才是生母一样。”
傅子芩沉默,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心酸。
“皇后娘娘将华宁视为亲生女儿,华宁才那般依赖她罢?”傅子芩淡淡道,若是当年他与司离枭之间没有发生那样的纠葛……算了,如今多说无用,只盼将来司离枭骤然离世,华宁不会恨他这个生父。
康南王发兵的日子,想来不远了。
傅子芩摸了摸肚子,那时无论是胜是败,这孩子都留不得了。
“嘿嘿,”司离枭也笑着抚上圆润的肚腹,“若这是男嗣,朕便封他为太子。”
傅子芩苦笑了一下,平常妃子听到这句话恐怕要大喜过望,可对他而言却毫无用处。
“等孩子长大,父皇的三年丧期也过了……”司离枭又打了个酒嗝。
傅子芩一震,警醒地等着下面的话。
“朕便……解了你们桃源妖族的名号,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不知那酒是否太烈,司离枭连话都说不清,“到时你们桃源族……就是司朝的百姓,不用再受追杀之苦。”
傅子芩不知他这是酒后的胡话还是有这个打算,小心翼翼地问:“当真?”
“当真。”司离枭眯着眼,抬起酒壶就要往嘴里倒。可惜他已酩酊大醉,壶口的酒没进他的口中,反而全数落在了胸前的衣衫之上。
傅子芩见他衣物尽湿,连忙起身给他脱衣。几层料子下去,湿透的白色中衣下却隐约能瞧见粉色的图样。
几名宫人上前刚想帮忙,却见芩妃一把将外衣又拢在皇帝身上,大吼道:“下去!”
宫人不解,怔怔地站在那里。
“此处有我,除了医女全部下去!”傅子芩的声音更高了些。
宫人皆行礼退下,左绮裳上前,问道:“怎么了?”
傅子芩抿着嘴,拉着黄袍的手指有些颤抖。
“兴许是我看错了……”傅子芩喃喃,放开外袍。
左绮裳往傅子芩的目光看去,也瞧见了皇帝胸口淡淡的粉色。
傅子芩捏了捏拳头,两手将中衣往两边拉开,呼吸猛地一滞。司离枭的胸膛上,浮现了桃源族遇酒才会绽开的桃花胎记。
左绮裳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冷静下来,快手快脚地拿了锦帕给皇帝擦身。酒水渐干,那图形便也慢慢消了下去。
“娘娘先镇定,先为陛下更衣再说。”左绮裳道。
傅子芩这才惊醒,拉着皇帝坐好了,将湿衣换下扶他到榻上休息。
直到烂醉如泥的皇帝呼呼大睡,傅子芩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知道司离枭是夫人的孩子,也是半个桃源人。可他身上流着暴君的血,是狗皇帝屠了桃源之后,强迫族长夫人生下的孩子。
左绮裳见傅子芩神色张皇,道:“娘娘,请随我来。”
进了寝殿的耳房,左绮裳四下瞧了瞧,道:“子芩,我晓得你心中所想。此时千万不可心软,他是狗皇帝的孽障,必得杀之而后快。”
“可他也是桃源人啊!他身上有我们桃源的印记,他也是我们所剩无几的族人啊!”傅子芩抱着小腹低声道。
“子芩!”左绮裳拉住他的手臂,“想想被困在宫里的夫人!若非深仇大恨哪个女人会憎恨自己的孩子?夫人既不认他,我们又为何要将他视为同族?”
“绮裳你方才应当听到了,”傅子芩眼里满是祈求,“他说待狗皇帝三年丧期一满,便为我们桃源族正名。”
“别傻了!”左绮裳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即便三年后他履行诺言,我们是否还能活到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