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芩默然,司离枭那时不过十六岁,十六岁便要承受这样的巨变,实在悲哀。
司离枭深吸一口气,道:“但至少那时,朕有你,有我们的华宁。”
心脏仿佛被狠狠撞碎,一片一片散在傅子芩手中,尖锐的棱角重如千斤,刺痛他泛白的手心。
“可是母后从‘贤良淑德’的十皇子妃那里听说了你,妄图从朕手中将你带走。”司离枭哼笑了一声。
傅子芩猛地抬头,“所以,你便要杀了我。”
“杀你?”司离枭眼里满是嘲讽,“若你一心想要离开,那壶鸩酒便是为你而备。若你宁可死也想要留在朕身边……”
司离枭没有说下去,傅子芩脑中已经炸开一般混沌。
如果他宁可留在这人身边,如果他再坦诚一些……
司离枭看了脸色惨白的人一眼,道:“雪愈发大了,进去罢。”
傅子芩呆呆地点头,与司离枭一同走入殿中。
司离枭将伞放下,抖落肩膀上的雪花。傅子芩站得有些累,坐在藤椅上静静地看着他。
若是当年肯留下,或许他便能抱着他们的华宁,欢喜地等待第二个孩子的出生。
可他是桃源族,与司朝皇室有着血海深仇的桃源族。司离枭从一出生,他们便注定是敌人。
第11章 章十一 梦境终结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
司华宁拉着嫡母的大手,垫着脚去够花枝上皎白的海棠。
“华宁。”身后响起雄浑的嗓音。
司华宁抽回手,放在腹前躬身,“华宁拜见父皇。”
“参见陛下。”郦昔繁也行礼。
“梓童请起。”司离枭的目光丝毫没有放在皇后身上,上前将女儿抱进怀里,“华宁可想父皇了?”
司华宁乖乖地点头。
“当真是父皇的乖女儿。”司离枭将小小的孩子高高举起,又重新搂回怀中。
郦昔繁默默地看着司离枭,这人面色出奇红润,手臂上的经脉也异常地拱起,与当年先帝暴毙之前别无二致。
“陛下何时回来的?芩妃现下如何了?”郦昔繁柔声问。
司离枭瞧着颇为兴奋,“朕今晨回来的,芩妃如今已有八月的身孕,朕回来再挑些老道的御医和产婆回去。”
郦昔繁抿着嘴笑,“芩妃得陛下垂怜,妾身替芩妃谢过陛下。”
司离枭与这位正妻并无多大情意,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便抱着司华宁往前走。
“父皇不在这些日子,华宁的《孝经》背到哪儿了?”司离枭看着怀里的女儿问。
司华宁记性极好,立即脱口而出道:“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
“华宁可知这是何意?”司离枭抱着女儿坐在石凳上。
司华宁歪了歪脑袋,道:“孔子说:‘孝子服侍父母,平日起居要恭敬,要让他们吃饭开心;父母生病了孝子就会伤心;父母去世了孝子就会悲痛,祭祀先祖的时候孝子要庄严守礼。这五样都做到了,才能说尽到了责任。’”
“华宁真聪明,”司离枭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那华宁可知该对哪些人尽孝?”
“父皇,母后,”司华宁掰着小手指数着,“还有皇爷爷,皇奶奶。”
“还有呢?”司离枭将孩子抱紧了些。
“还有?”司华宁不解地看了看父皇,又看看自己的手指。
司离枭的脸色沉了下去,声音也带了些寒意,“还有谁?”
司华宁虽然明白父皇有些不悦,可却不知所为何事,紧张地坐在司离枭怀中看向母后。
“华宁,”郦昔繁忙提醒,“华宁还有‘父亲’啊。”
司华宁恍然大悟,“哦,华宁还要孝顺父亲。”
司离枭脸上的冰霜与冬日一同离去,笑道:“对了,父亲日日都念着华宁,华宁怎可忘了?”
司华宁捏着手指,嘟着嘴不答。
“华宁多日不见父亲,恐怕连父亲长什么样都忘了。”司离枭将女儿抱起来站在自己腿上,“父皇带华宁去见父亲可好?”
郦昔繁心头一震,忙劝道:“陛下,芩妃即将临盆,带华宁去只怕缚手缚脚,还是待芩妃生产之后再带华宁去罢。”
司离枭看了看眼中满是纯真的女儿,眉头微皱,“也成。”
郦昔繁微微松了一口气,如今司离枭对傅子芩如此沉迷,也为他们的复仇大业清了不少障碍。
“华宁可知父亲要生弟弟了?”司离枭又将孩子抱着坐下。
司华宁转头看着父皇,懵懂地点头。
“待父亲生了弟弟,父皇便带华宁去看他们。”司离枭弯起的眼里满是笑意。
“好。”司华宁点点头。
司离枭抱紧了孩子,终于看向自己的皇后,“近来宫中可还安分?”
“后宫中除了璟妃会不时闹些琐事,其余倒是无碍。”郦昔繁正色道,“只是母后似乎风邪缠身,半月了仍不见好。”
“母后一向病重,哪里分好或不好。”司离枭脸上凛若冰霜。
“是,妾身知错。”郦昔繁躬了躬身。
“让御医放手用药,”司离枭摸了摸女儿垂下的长发,“可得让她活着。”
郦昔繁眼中一沉,又躬了躬身,“是,妾身明白。”
司离枭在宫里待了两日便又匆匆回到北郊行宫,身后带着浩浩荡荡的侍卫侍从与御医产婆。
傅子芩倒是没见着侍卫,可侍从的人数也让人心惊。
“为何带那么多人过来?”傅子芩诧异地问。
“你就要生育,这些都是来照顾你和孩子的下人。”司离枭看着傅子芩鼓得像个圆球的肚子。
傅子芩有些尴尬,拉着外衫微微遮住小腹,“哪用得着那么多?”
“用得着,”司离枭横眉,“当年你生华宁,就是人少了才手忙脚乱。”
想起上一回的经历,傅子芩微微叹了一口气。
“昨日朕回宫见了华宁,《千字文》和《三字经》都已经背完,正在背《孝经》了。”司离枭语气中带了些炫耀之意。
傅子芩有些惊诧,三四岁的孩子便能记下那么多东西,当真聪慧。
“背到了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司离枭摇头晃脑地道,“华宁还道,往后要孝敬父皇母后,还有父亲。”
傅子芩笑得温柔,随即又有些惋惜。过去在宫外也就算了,可如今他连华宁的生辰都没能去,想来当真是个失职的父亲。
司离枭似乎没发觉傅子芩的失落,从袖中掏了两张宣纸放在几案之上,道:“你来瞧瞧。”
“什么?”傅子芩伸头过去,就见上面印着游云惊龙的四个大字,“弈昂,知仪?”
“若你腹中是个皇子,他便是我朝太子司弈昂。”司离枭又指了指另一个名字,“若是皇女,便是知仪公主。”
傅子芩看着这两个名字,手掌抚在肚子上。
这要他如何割舍?明明是必须除去的孩子,为何要冠以姓名,让他往后念念不忘。
“怎的了?”司离枭问。
傅子芩勉强弯着嘴角,“只是觉得,真是好名字。”
“朕起的名字,自然是好。”司离枭抬着眉笑。
傅子芩垂下眼睑,白纸上的黑字宛如利刃刺痛他的瞳孔。
他们是敌人。
即便他生下了华宁,即便他腹中的孩子已经有了名字。
他们仍然是敌人。
傅子芩坐在浴桶旁,颤抖着打开纯白的瓷瓶。
“绮裳,用不了多久,他便会驾崩了罢?”傅子芩看着瓶口低声问。
一旁的左绮裳神情淡然,“皇帝如今中毒已深,大约再有一两回便会驾鹤西去。”
傅子芩咽了一口,将药倒入手中,避开鼓起的肚子涂在身上。直到连脚趾也满是茉莉的香气,傅子芩在左绮裳的搀扶下笨拙地起身穿衣。
被人扶着入了卧房,傅子芩困难地坐在榻上。司离枭为他褪去外衫,瞧了瞧从中衣下袒露出来满是血丝的肚腹,“这孩子看着略大了一些。”
“孩子要生产时都是这般大,你多虑了。”傅子芩托着肚子躺下。
宫人放下床帘,司离枭便躺在傅子芩身旁,摸了摸那肚子道:“明日还是让御医再瞧瞧。”
傅子芩见和他说不通,只得道:“随你罢。”
司离枭笑着抚摸了一会儿肚子,便侧躺着闭上眼。
见他什么也不做,傅子芩有些怔愣。
夜色下卧房里燃着一支灯笼,隔着床帘只能看见一抹昏黄。司离枭的呼吸细长平缓,虽说不像睡着,可也一动不动。
傅子芩抱着肚子往他那边挪了挪,这人却反而翻过身背对着他。
这样可不行,傅子芩狠下心去寻司离枭的手。司离枭反握住他的手心,道:“别闹,朕可不想你动了胎气。”
傅子芩感受着肚上的笨重,心中略微着急。往后孩子只会越来越大,司离枭恐怕更不想碰他。
“司离枭……”傅子芩喊他的名字,带着闷闷的声响,像是洞中缓缓流淌的溪水。
司离枭终于转身,口中吐出热气,“朕好心放过你,你倒好,非要自找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