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就被他整顿了域外草原犯边而来,倒有些麻烦了。
北镇的官员们纷纷在告急文书里说,容相镇边十载,在北方积威卓著,匈奴各部深惧其威名,当急调容相回北方边镇。
却正是这告急的文书叫他犹疑。
如今领军镇守北疆的也是容涵之一手提拔的将领,虽然不及容涵之出彩,但也算得战功赫赫,容涵之自己都赞他稳重缜密,最宜防守边陲。
其实这样就好了,下旨下去,叫北边那些知州都稳重些,谨守门户,匈奴不擅攻城,久则自溃。
但聂铉自有别的心思。
新单于才刚慑服诸部,就来犯边,看似气势汹汹,其实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若能抓住机会一举击溃匈奴,乘胜追击,封狼居胥也是轻易,从此漠北后患永绝,大燕的版图可以北拓万里——这是何等让人心旌摇曳不能自已的不世之功。
没有一个皇帝可以拒绝这样的诱惑。
只是要成此不世之功,一个擅长守御城池,稳重缜密的将领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当然知道谁最合适去为他撷取这足以让他名垂青史的不朽功业。
容涵之。
因为一时置气,被他拘在京中投闲置散,修了两年兵书的容涵之。
他那个桀骜洒脱,志趣清奇得不与世同的容卿。
聂铉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有些困扰地闭上了眼睛,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还是要再斟酌。
第二百零九章
聂铉尚自举棋不定,温子然已经兼程回京。
因为是奉命听宣,是以稍作梳洗之后,便要入宫面圣交旨。
聂铉在垂拱殿上接见了他的户部尚书。
温子然在荆州两年多,着实清减了许多,不知怎么,看起来倒更显面嫩些了。
半点看不出已经是做了外祖父的人了。
聂铉心里软软的,又有点痒痒的,柔声唤他:“温卿。”
温子然方才已经叩拜了皇帝,便只是欠身应道:“臣在。”
皇帝忽然觉得有趣,于是又叫他:“温卿。”
“臣在。”
“温卿~”
“臣在……”
“温卿……”
“陛下。”温子然抬起头来,打断了皇帝幼稚的捉弄,从袖里掏出厚厚一叠笺纸来,恭恭敬敬地道:“臣有一物,要进呈御览。”
聂铉一句温卿朕想你了被打断一半,卡在喉咙口,进退两难,险些呛到,缓了缓才顺了气,不知温子然有什么要呈上,便挥了挥手叫太监去拿。
太监从温子然手里接过那叠笺纸捧到皇帝面前,聂铉伸手接过,立时便面沉如水。
整整齐齐的一叠金龙花笺,尚有御香缠绵其上,草草翻过,上面全是他自己的笔迹,每一张上都是一句诗或者小令,温柔款款,含情脉脉。
皇帝沉下心数了数,他寄去荆州那么多私信,一封不少,全在这里。
温子然仍旧微微欠着身,低着头,不叫皇帝看见他的脸,清润温和又不卑不亢地道:“陛下密旨数封,尽数在此,臣特来交旨。”
皇帝将那叠笺纸摔在了御案上,抬眼冷冷地打量着始终不肯抬起头来让他看到脸的男人。
还真是磨练出来了啊,脾气也是,锐气也是,骨气也是,都磨出来了。
偏偏全都冲着不该冲的人来了。
聂铉站起身来,寒声道:“温卿,且随朕来。”
说着径自向殿外去。
温子然慢慢地抬起头来,湿润的眼睛眨了眨,犹豫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在后头跟着。
一跟就跟到了暖阁前。
温子然抬头看看阁顶,犹豫却步,正想开口说话,却被皇帝转过身来一把握住了手腕,拽着就往暖阁里去。
温子然被皇帝拽得一个踉跄,皇宫里不管哪出的门槛都高,许久不在京中,被门槛绊了一脚,几乎是跌进去的,才稳住了。
才站稳又被拽着往楼上走,温子然急了,不肯去,皇帝便仗着蛮力硬拖,白生生的手腕上被抓得通红一圈,疼得很,偏偏他力气不及皇帝,被拖着就往上走。
眼看要被拖上楼梯,情急之下,用没被握住的手一把抱住了阑干小柱。
皇帝狠狠拽了一下,拽不动,转身看见他的户部尚书抱着柱子红着眼瞪着他。
见他恶狠狠地瞪过来,似是吓到了,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吧嗒一下,眼里就滚出一颗泪水来,滴在前襟上。
委实是楚楚可怜至极。
聂铉迟疑了一下,松开了手上的力气,后知后觉去看他被自己捏得通红的手腕,没成想老兔子趁机缩回了手,两只手一起抱在了柱子上,死死抱着,然后扭过了头不看他。
聂铉没来由得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第二百一十章
温子然抱着柱子,背着他吧嗒吧嗒地流眼泪,委屈得不得了。
聂铉的过意不去慢慢地变成了手足无措,伸出手去想拍拍他的肩或者背,手伸到一半,温子然眼角余光瞥见,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聂铉便连伸手去安抚他的勇气也没有了,叹了口气收回手,有点委屈地想:“朕又没把你这些年的折子都收拾起来叠成一摞还给你……哭什么。”
就这么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
又想什么脾气锐气骨气,原来都是强撑着装出来的,没多久就撑不下去了,又是那个任人搓扁揉圆的温开水,一碰就哭,停都停不下来。
他这话一出口,温子然转过头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看他,又低下去了,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痕,还是不出声。
温子然本来就是生得一副柔软的相貌,此刻红着眼角满面泪痕,抱着柱子哭的模样实在太惹人怜爱,再配上手腕上的红痕,就让皇帝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禽兽。
温子然在外这两年他也时常牵挂着,原想着好不容易回来了,当初的怨怼也该放下了,该当好好亲近亲近,没想过会闹到这样。
却又一下子好像很多事情都明白了起来:这两年难得谒阙,却在召见时候的推托;调任后早该回京,却一路拖沓迁延的行程。
还有那送出去这些年回音全无,如今却被好好地奉还回来了的鸿雁传书。
眼前这个抱着柱子哭哭唧唧的温子然和当年那个仰着头轻声问“倘若臣……不愿接旨呢?”的温子然叠在了一起,皇帝按了按额角,有点不敢置信地问:“子然……莫非还在和朕置气不曾?”
温子然无声的哽咽顿了顿,片刻后小声说:“君恩九鼎重,臣岂敢置气。”
聂铉面色有些难看了。
君恩九鼎重,臣命一毫轻。
他一贯喜欢只说上句让人揣摩下句,如今被还施彼身了,很不是滋味。
何况这一句里透出的虽然不是置气,却是明明白白的怨怼。
皇帝拧着眉头,不解失望和愤怒搅在一起,说:“温卿莫非还是觉得,朕当年不该处置你么?!你犯了那样的过错,朕没有发落你,从轻处置了,你却怨怼至今……是么?”
温子然好像愣住了,慢慢地转过头看着皇帝,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一样端详着,有点不敢置信的神色渐渐变得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许久才道:“陛下要这般想……臣也无话可说。”
聂铉那两道英气的长眉都要拧到一起去了。
温子然离京快三年,空长了年纪,说话怎么越来越不中听了。
今日从见到开始到现在,除了刚开始那句臣在,就没有一句话是能入耳的。这样阴阳怪气得近乎阳奉阴违的说话方式简直就像是……
不,就连他的周大丞相现在都学乖了,轻易不会用这样的姿态和皇帝说话了。
皇帝抬了抬下巴,寒声道:“子然,你给朕把话说清楚。既然不想上去坐下来好好说,那就在这里,抱着你的柱子,把你的无话可说,一五一十地给朕说清楚。”
第二百一十一章
温子然最是好脾气,一身毛都是顺的,从来不跟人炸刺,也从来不跟人生气。
他一向不擅长生气,就算真的被冒犯得很了,也只是更多的觉得难过。
就像是现在这样,皇帝的茫然、误解和理直气壮都让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但到底是半点火气都提不起来,倒是眼泪一个劲地落下来,自己都控制不住。
难堪得不行。
为了寻求一点仅有的安全感,倒无意识地把柱子抱得更紧。
聂铉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强抢良家妇女的恶少,气不打一处来,嗓门就不由拔得更高了些:“不是说了不许哭么!”
温子然被他喝得一怔,强忍住抽噎说:“陛下既然不爱看臣这般模样,臣……这便告退了。”
聂铉连忙喝住他:“谁许你走!”
话音刚落,倒是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地重了,温子然却已经看他一眼,松开了柱子跪下,道一声“臣知罪”,就伏在地上不出声了。
聂铉越发觉得烦躁,来回踱了两步后,到底是放软了姿态,俯身伸手去搂他的肩膀,温声道:“子然,你到底是怎么了?倘若你不是怨怼朕对你处置得重了,为何一再不肯与朕亲近,重修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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