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启琛就带着苏晏拐到此地,从错综复杂的街巷中找到了一所书院。
这块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俨然成了金陵城一块难以启齿的狗皮膏药,而青瓦白墙的小书院仿佛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矜持地在狗皮膏药上站稳了脚跟。
墙内传来阵阵读书声,念得抑扬顿挫。侧耳听了半晌,萧启琛才开口:“听说这儿的先生有点意思,想找他聊聊天。”
苏晏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哦”了一声,接过萧启琛剥下的瓜子壳,随手放入一个小袋中。他陪着萧启琛又待了会儿,听到里头的读书声停下,又静默了会儿,旋即孩童下学时的嘈杂由远及近,书院大门轰然打开——
及腰高的小崽子们鱼贯而出,相互打闹着跑远,在巷口如同大河分流,躲进了一条一条狭窄的巷子,转眼间就跑干净了。
街道两旁其他人见惯不惊,而安安静静在门外待了许久的萧启琛这才站直,把手头没吃完的瓜子往怀里一揣:“走,我们去见见这位先生。”
进门时,苏晏偶一抬头,才发现此间竟然还有名字。大门顶上一块朴素的匾额,字迹还是新的,却已有了风雨飘摇的意味,上书四字:霞山书院。
霞山书院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院子里栽了梅花,在深秋落尽叶子,只余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颤抖。正对面应当是课室,自然比不上国子监的进学氛围,里头案几坐垫乱七八糟,门前坐着个青年,正歪在那儿看书。
苏晏余光一瞥,见他看的既不是四书,也不是五经,反倒赫然是一本道家经典。这人真古怪,苏晏想。
“敢问是霞山先生吗?”萧启琛客气地行了个礼。
那青年看着不过二十来岁,比之萧启平稍长,可也断然没到要被称呼为“先生”的年纪。他却大方地受了萧启琛这一拜,坐正了身子,道:“贵客?”
萧启琛道:“不敢,慕名而来,恳请先生解惑。”
霞山先生懒洋洋地起身,打量萧启琛一番,恍然大悟道:“你是那日在栖霞山上与我们一同作诗的年轻人,那天跑得倒是快,还没来得及请教尊姓大名?”
萧启琛矜持道:“在下姓萧,便是……台城里那位的,萧。小时候曾与先生有一面之缘,你告诉我哥哥,他若为君,你必位极人臣。”
听了这句的苏晏一愣,不容他说话,那霞山先生便往后退了步,方才的从容蓦然消失,惊讶道:“六殿下!?”
萧启琛一笑,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朝气来:“谢公子,别来无恙?”
几番你来我往的试探后,原来都是熟人。苏晏坐在茶室中,听萧启琛热情洋溢地介绍道:“阿晏,这是谢相的孙儿,单名晖,字仲光,为着退隐江湖,连别号都想好了。他的英勇事迹,想必你也听过吧?”
苏晏试探道:“……年少以诗才闻名,后来放着陛下御赐的少府一职不要,离家出走的那位,谢公子?”
谢公子干咳一声,展开把山水画扇,不顾天冷,装模作样地扇了几下,挡住自己的脸,羞得无地自容。
偏偏萧启琛还补了一刀,无辜道:“听说是游历天下去了,结果路上盘缠花光,只得打道回府,又不可能让谢相看笑话,躲到城南开了间书院——我说谢晖,你这书院自打第一天开学,就被谢相知道了,否则你以为那些小孩儿都是哪来的?那是谢相为了不让你太挫败,以至怀疑人生,托人雇的。”
他说得大有“天下皆知,就你被蒙在鼓里”的意思,一句话一把刀子,捅得这位自诩瞒天过海的贵公子遍体鳞伤,几乎要无力支撑,连忙狼狈地喝了口茶:“殿下,做人还须留一面,咱们多日不见,你就说这些,合适吗?”
萧启琛道:“我觉得挺合适的,否则你以为我找你拉家常?”
谢晖掩面道:“可不敢和你拉家常,殿下,整个金陵谁人不知你是陛下如今的掌上明珠,、当年太子殿下的受宠程度不遑多让。”
虽然他没说错,但“掌上明珠”这四个字听着还是怪怪的。萧启琛笑了,道:“高处不胜寒,可既然到了这位置,已经骑虎难下,请霞山先生助我。”
“别……”谢晖道,“我发过誓,是不会掺和朝政的。”
萧启琛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谢晖立刻弹开数尺远,警惕道:“殿下难道还要逼良为娼么!”
听到这儿,苏晏可算明白了,谢公子出了名的文采斐然,这话说得却活像书没读好,否则就是他有意要贻笑大方。他当即干咳两声,对萧启琛暗示不太适应。
萧启琛也懒得跟这人虚与委蛇,径直道:“谢晖,我知道当日你父母的冤案是谢公大义灭亲,也知道那件事之后你与他再无多的话说。但他仍是你祖父,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现在谢家式微,他门生虽多,加在一起也不如你让他安心。”
谢晖怒极反笑,道:“殿下今日是来当丞相的说客吗?若是如此,不必多言了,不送。”
萧启琛也不废话,站起身,将茶杯放了回去:“你父母是自尽,并非官兵虐待。丞相大人这些日子一直在重新查案,还他们的清白的诏书过几日便公布了,最近两天|朝堂上都在说这事……你,再多想想吧。”
他一拉苏晏的手,自然无比地将人拖了出去。
等到走出霞山书院,苏晏才问:“是之前谢大人的冤案么?”
就在不久前轰动整个金陵的大案子,左相谢轲之子谢维绮赴宴回家途中,与人起了口角。两边都不好惹,几番说不到一起竟然动起了手,混乱中另一方有个人被推了把,脑袋磕在墙角的一块石头上,当即就咽了气。
按南梁的律法,私斗致人死亡虽然不光彩,但毕竟罪不至死。这事就蹊跷在死者居然是吴王殿下的至交好友。
吴王殿下乃当今的皇弟,情同手足,去自己皇兄那儿又哭又嚎,非要给谢维绮定罪。案子从金陵府衙转到廷尉,最后是萧演亲自审的。谢相最终是妥协了,争取免了偿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儿媳被判流放临海。
儿子儿媳走了,孙儿也对谢相充满仇恨,不多时就也离家出走。可怜谢轲三朝元老,辅佐几任帝王都没见愁苦,经过这事,本就花白的头发全白了。
本以为案子告一段落,但流放途中还没走到临海,谢维绮突然离奇地死了,夫人也随夫自尽,临终前手中攥着谢维绮血书,上头写的全是冤情。
此事一闹大,皇家脸面都被丢尽了。御史借此机会提出重审这个案子,又找来那日两边的人证,废寝忘食地审了好几日,终是查明,谢维绮在此事中压根就不是主使,甚至还是个劝架的,简直六月飞雪。
萧启琛点点头:“换做是我,也会生气这么久的。哎……就知道他不会同意,我这会儿一个门客没有,上朝也说不上话,拿什么跟豫哥哥比?我看父皇还是想等我的笑话,于他而言,这就是一场闹剧。”
苏晏:“那可未必。”
他指指身后,萧启琛疑惑地扭头去看,却见谢晖站在书院门口,盯着他俩,皱眉不语。他扭捏半晌,道:“……真要替我父母昭雪?”
金陵,烟雨楼。
那日两人在此地密谋,年轻的野心露出一个苗头后又迅速地被按了回去。这会儿席间多出第三人,还是几碟小菜,茶水却换成了一壶新丰酒。
谢晖挑剔地拿着筷子把碗碟一一点过,嫌弃道:“好歹是个皇子,请人吃饭就这手笔?四十年的女儿红有没有?寒酸得要命,还想收买我,殿下,你想得太美了吧?”
萧启琛加了块虾仁给苏晏,头也不抬道:“爱吃不吃,我就这么点钱。承岚殿上下十几张嘴等着吃饭,朝服、常服、日常开支都是钱,好不容易存了点儿,全用来孝敬太傅和讨好父皇了。你想吃香喝辣啊?还不赶紧替我谋划。”
谢晖瘪了瘪嘴,和苏晏碰了下杯,对他道:“殿下对你也这么抠门吗?”
苏晏笑道:“我不用他‘打点’,谢大人,日后有你相助,阿琛吃得好些了,自然有闲钱和你去吃喝嫖赌。”
“我和祖父,其实也并非不共戴天,只是现在巴巴地回去装没事人似的当我的大少爷,良心不安,也对不起父母。”谢晖沉吟片刻,道,“殿下找到我,应当是已有了自己的图谋,不肯置身于虎狼之中,对吗?”
萧启琛坦然道:“与虎狼为伍,自是要比他们更狠。”
谢晖看他的目光立时便复杂了起来。萧启琛才多大年纪,到底是天家的孩子,生来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萧启琛见他目光有异,坦然道:“朝堂就是如此,就算你什么也不做,也总会有一天挡了别人的道。若要明哲保身,必要时一定得先下手为强。我就算不愿与人争,但也不想死,或者落得个……终身残疾。”
他话里有话,苏晏眉头一皱,出口却道:“陛下对你真要如此残忍吗?”
萧启琛闻言一笑,又给苏晏倒了杯酒:“他要真时时刻刻对我护着宠着,我才该担心口蜜腹剑。他明明知道储君之位对赵王是一块经年累月的心病,仍旧把我扔了出去,恐怕……不是想成就赵王,就是想……给我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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