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当上头附着的术法消失,那画上原本画的东西慢慢显了形。
原来是那白发人。这画里的他没有幻境里的阴鸷和邪气,而是噙着一点淡笑,拥了满怀月色。
尹静还想多看两眼,却见那画上凭空起了火焰,把它烧得灰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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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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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如死城的文赣城里仍是一片朦朦的黑暗。
没有太阳,自然不会有日升日落,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没什么区别。
唯一有区别的是里面住着的活人。叶惟远听过这里的传说,传言里那些犯了杀孽、为天地所不容的魔头都会往这里来。可他从未亲眼见过这些人,好似传言不过是传言,其实并不存在。
起初他还有记日子的习惯——每一次天亮,他都会在床沿上刻一道深深的刻痕。后来他被幽禁在这荒芜的宫殿里,就渐渐地麻木了,也懒得在费心去记究竟过了多久。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日子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他能活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都觉得腻味,但过去他好像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什么夺走那本就不多的时间。
他不是没想过走,但他根本想不到离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城中到处是诡异的傀儡人,它们是那魔物的眼睛,替他监视着城中发生的大小事务;再远点,出了城,就是那一望无际的辽阔雪原。没有青云,也没有刀刃,他拿什么去面对那群虎视眈眈要他命的人?
叶惟远从自己住的地方往外望去。黑黢黢的天,别说月亮了,连星星都没有,没什么好看的。
过去,每到月亮最圆的那几天,司徒就喜欢找他去喝酒。撩人的熏风,醇美的酒和一片融融的月,哪怕是他这种不解风情之人都禁不住要沉溺进去。
这是唯一让他忘却一切的法子,哪怕短暂得只有片刻。
许久后,他从假寐中惊醒。即使睡着了,他对周围的变化也还是敏感得很。
原来是面前的那盏灯里最后一丁点油燃尽了,他没想再点上,就在黑暗里静静地睁着眼睛,像个飘荡的鬼。灯火初熄,许多东西就再也醒不过来,跟得了不治的病一样。
快到那个时候,他披上外衣出了门。
长长的甬道百转千折,他都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房间,房间的尽头又是什么东西。
重新来到灯火通明的地方,他有些难受地偏过头。宫殿的一隅,烧着长明不熄的灯海,里面应该是尚未提炼过的鲸脂,散发着催人作呕的浓烈油腥气。
“你今天来得很早。”
正殿的中央是那孩提模样的木头人,也是这片魔域的主人。
它站在椅子上,面前摆着副棋盘,像是因为跟自己对弈而陷入了谜题。
叶惟远来得多了自然就已经习惯。他坐到木人的对面,随意拿起一枚棋子移动了一步,将几方对峙的僵局打破。
木头人用它沉沉的眼珠瞅他,像是要从里面看出个子丑寅卯似的。
“有事吗?”
它举起另一枚棋子,动了一小步。
“你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吗?”
这东西说是棋盘,不如说是一副地图,上头细细划分了门派和国家,而他们拿在手里厮杀的是一个个木头小人儿。
再仔细点看会发现这木人栩栩如生,衣着打扮都不一样,心头还刻着生辰八字。
“南奚会亡国。”
叶惟远又拿起一枚做成将军模样的棋子摆到了皇帝面前,露出个有点讽刺的笑容。
“你看。”
他们不过是动了两三步,局势就全都变了:先前的平衡已被彻底打破,其余的木人自发地移动起来,将孤零零的南奚皇帝围绕在中央。内有将军叛乱,外有强敌环饲,南奚四面楚歌,可怜的皇帝很快被其余的木头人打倒。但这还不算完,打倒了皇帝,其余的木人像是得不到餍足的凶兽,开始把目光放到了身边的同伴身上。
“人心就是这样,永远不满足于得到的,只要有人起头,剩下的就会淹没在洪流里。”
“不好吗?”叶惟远轻声说,“乱世出魔星,你不就等着这么个良机?还是说你就满足于在这魔域当个不出世的无名小卒?”
“闭嘴。”
木头人语气不善。
“戳你痛处了?”
叶惟远嗤笑。
他是唯一一个会来陪这木头人下棋的人。一开始他还会犹豫,后来他就下得很随意了,反正无论怎么下,最后都逃不过满桌碎木残渣。
也不知道这木人究竟有什么玄机,碎后竟然有淡红色的液体汩汩流出,染得人手心之间大片洗不掉的殷红,跟碾碎了大山里的杜鹃花似的,怎么都洗不掉。
比方说现下,已经不需要他们再多做什么,那群木人就打了起来。
它们越打越起劲,杀红了眼,连敌我都不分,只管把身边的木人都打得稀烂。
叶惟远抬眼去看那始作俑者,居然在那一贯阴沉无波的眼珠里看到了狂热和兴奋。
“你的药来了。”
木头人用它枯瘦的指尖指了指叶惟远的身后。
“一滴都不要剩。”
原来是红衣傀儡端着个盘子进来了,盘子里有个成年男子头颅那般大的海碗,里边盛着满满当当的猩红药汁,就如刚放出来的心头热血。
叶惟远接过那碗,看也不看地就喝下去。
这药汁腥臭扑鼻,又苦得吓人,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吞的是冰冷沉重的水银还是热烫的熔岩,只知道重复吞咽。
这木头人不再给他吃那些血肉,而是要他喝一些奇怪的药。他不是没有问过这药有什么作用,木头人都诡秘地笑,并不回答。后来他也就不问了。
眼见一大碗滚烫的药喝下去,烫得叶惟远的心肝都要烧起来了。
他说不清这木头人要把他变成什么样,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木头人闲闲地敲着棋盘,等待上头偃旗息鼓。
“你说你要叶风城死,你想要怎么个死法?
“没想好。”
叶惟远勉强喝完了药汁,哑着嗓子说,“我想看他跪着求饶……”
“那我替你想,”木头人颇有兴味地盯着他,不肯错过他的一丁点反应,“我要是你,就会断了他的灵根,要他当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再废了他赢你的手,割了他羞辱你的舌头,最后剜掉他的眼睛,要他为居然敢那样看你后悔。死是不能让他轻易去寻死的,剩下的就得一样样讨回来了,你看如何?”
也不知道今天的药汤里加了什么东西,叶惟远只觉得力气都飞走了。他趴在桌上喘气,呼出的气都比进去的多。
“你说得很好,”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那样对他?
那药汤进了肚腹,就如岩浆一般流向他四肢百骸,先是痛,再是一种莫名的酸软,让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动弹不得。
棋盘上的棋子坏得差不多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停息下来。
浅红色的汁水沾到了他的脸上、脖子上,斑驳狼藉,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木头人说到后面,声音里都带上了一点兴奋。
“对一个废人就不该手下留情,凌迟、车裂……随你喜欢,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见面前的叶惟远渐渐不动了,它从椅子上跳下来,轻灵得不像个木头人了。
“差不多到时候了。”
它吹了几声口哨,哨声长长短短,难听得很。
隐藏在黑暗里的红衣侍女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一片不详的红云。
“来了来了,主人唤我们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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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间,叶惟远感到有人进来了。
她们掀起夹带着脂粉气的香风。花的香味是那样的浓,近乎要凝成实体,但是太浓了,反而像是在刻意隐藏什么不好的东西。女人银铃一样的笑声萦绕在耳边,忽远忽近。过了一会,叶惟远感到几只冰冷的手缠上了他的身体。
“主人,就是他吗?”
也不知道那药里有什么东西,他的脑子都是僵的,想一点东西就疲倦得要命。
但即使这样,他也知道他们在谈论要如何处置他。
——它发现了吗?
“带他去血池。”
和他想象中的震怒截然不同,那魔物的声音里带着点愉悦的意味。
血池?
他很想问那是哪,他们要带他去哪里,可他的舌头木木的,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得太多,后脑勺那里有根筋像是被人挑动,发出一阵阵刺痛,让他抱着脑袋,蜷缩起身体小声地呻吟。
“是,主人。”
那群女人嘻嘻哈哈地应下,勾起他的衣襟拖着他出了门。
“小心点,别磕着碰着了。”
话虽这样说,可木头人没有丁点出手救下他的意思,就让那群奇怪的女子把他像拖尸一样拖了出去。
寻常女子铁定拖不动他,可这打头的女人不仅拖动了,还轻松得连呼吸的节奏都没变过。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们就没有活人的呼吸。
“嘻嘻,姐姐,这年轻人长得好生俊俏。”
“主人瞧上的人,能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