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了。”
他随手在半空中写了几笔,那无形的符咒如一张绵密的大网,将他和尹静二人包裹起来。
明明人还在这儿,可身形却如融于水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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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第一个人是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人。
他眉眼里有几分神态和叶风城一模一样,从侧面印证了他就是这里的主人。唯独和叶风城不同的是,他面上一片难以言喻的恐惧之色。
像是刚刚遭受了极大的打击,他跌跌撞撞地爬上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有没有什么东西跟来。从叶风城他们所在的地方只能看到他微微颤动的背影,听到他急促的喘气声。
尹静忍不住去看叶风城,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把这年轻人吓成这样。
叶风城没搭理他,只是伸手在他背心里写了两个笔画繁多的字。
确定了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以后,年轻人开始执笔写信。笔落到洒金的信笺上,窸窸窣窣地响,墨是好墨,带几分涩的幽香似乎有安神的效力,可恐惧的阴云仍旧笼罩在头顶,这年轻人抖得那样厉害,如秋风中的芦苇,写几个字就又要从头再来。
又一次失败后,他暴躁地把面前的东西都扫到地上,玉镇纸撞石砚台,脆响叮当,好不痛快。
他发疯发得彻底,什么东西都不肯再爱惜了。眼见从他的怀里掉出一样东西,他恶狠狠地盯着它看了良久,还是捡起来重重摔了下去。
碎玉飞溅,叶风城却躲也不躲,面颊上被割了几道口子。
这看得尹静心惊肉跳。原先他总抱有侥幸,觉得他二人身在画中,周遭一切都是虚假,应该会有所豁免。可这片片碎玉打破了他的幻想,清楚地告知他,即使是在画中,他们一样会受伤,甚至会死。
发泄够了,那年轻的叶家人将纸墨笔砚一样样捡回来,重新铺好。他喘得很厉害,如害了痨病的人,可他的手已不再抖了。写完那封信的欲望如此迫切,像油锅似的煎炸着他的心肺。
他一气呵成写完了信,装进信筒,招手换来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鸮鸟。
鸮鸟机警地盯着他,像是对他的处境感同身受般悲鸣着。
“这里已经被那鬼玩意占据,江先生若是来,只怕要花点功夫了。”
他自嘲地说,自己住的地方都被那群活死人霸占,这竹楼怕是唯一的清净地了。
鸮鸟得了令,拍拍翅膀就飞走了。
年轻人也不知道这信能否送出去,可是有点希望总是好的。
“我得回去了。”
他走了,尹静想要现出身形,可叶风城察觉到不对劲,再度按住了他。
这时太阳落山,天光已暗,夜色渐深。
阴冷的雾气从其他地方飘来,带着股叫人骨子里都冻僵的寒意。过了会,尹静才意识到这不是错觉,而是四下的空气的确越发冷了,呼出的气息都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掉落在地上,叮里当啷的,煞是好听。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了几声口哨声。
哨声长长短短,没甚调子,平板无波,难听得很。
拖沓的脚步声骤然出现在静默里,由轻到重,响如雷鸣。风吹起纱幔,叶风城向下看了一眼,发现底下黑压压的一片,除了他们遇见过的红衣鬼,还有其他傀儡。夜里的悉的叶家府邸仿佛变成了一个魔窟,里边不知藏了多少阴邪的腌臜玩意儿。
叶风城仍旧静坐在原地,只是在尹静背心上写个了“等”。
这般大排场,那神秘的“主人”也该登场了。那作画之人费尽心思把他们带到这里,怎么可能只让他们看那年轻人写信,而和那豢养活尸的神秘人擦肩而过。
果真,等活尸们到齐,那人也从暗影里走了出来。
因为天黑,他的面容不大能看清,加上一直低着头,只能看到他满头反常的白发,被夜里微弱的天光反射出一层银芒,森冷刺目。
“主人,这是二主人的东西,不敢乱动。”
为首的红衣女恭敬地递上一团软物。
尹静定睛一看竟然是先前替那年轻人送信的鸮鸟——它的脖子折了,头颅软软地垂到一旁,显然是从天上被截下来的。
白发人盘膝坐到先前那人坐过的位置上,展开小小的字条。他的夜视力极佳,不需掌灯就能看清上头的字迹。
待他看完,他癫狂地把纸条撕得粉碎,好似这样就能把那个人的绝情给抹杀不见。
“你是真的要杀我了,真的,我都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心狠。”
他一句话说得轻轻悠悠,风一吹就要消散,底下的活尸和木头人无一敢上来搭话。
“你真是翅膀硬了,”他慢慢笑了起来,眼里光彩熠熠,“那你就……休要怪我。”
他状似随意地往叶风城他们藏身的方位乜了一眼。
“出来。”
叶风城知道他已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再隐藏下去也只是徒劳。
明明只是画中幻影,这白发人身上的威压竟然叫尹静不敢直视。
“你是谁?”他管也不管尹静,斜眼乜叶风城,“但是你身上有那个人的血。”
叶风城被他这一看,胸口一阵绞痛,一口血涌上喉头。
“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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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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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有什么好说的。”
还不等叶风城反应,那白发人摇摇头,像是自己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你也太不小心了,居然露出这种破绽。”
天空里的阴云散了,露出一轮圆月,清凌凌的光将他的脸庞照亮。忽略掉周身的邪气,这白发人高鼻薄唇,眼眶微微凹进去,三分风流二分寡情,正是招女子喜欢的好相貌。
另一边的叶风城痛得愈加厉害。他也说不清为何,只觉丹田像是深处燃起了红莲火,几乎要将魂魄灼烧成灰。他张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尹静的呼喊,神诡白发人的刻薄,都在逐渐离他远去。
“不过你也快死了,我出不出手本就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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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前,叶风城总觉得自己被拖进了某个旋涡。
他在黑暗里走了许久,一直到看见那个更加年少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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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是清晨,间或的几声鸟啼划破静寂。
只要不是病得下不来床,叶风城素来早起。放在以前他会去练剑,但后来,身体不允许就渐渐练得少了,只是读些书,然后就去帮叶江临处理些城中琐事。
他坐在窗边的位置,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入神。
前些日子里应该是入了春,可风吹进来,寒意沁骨,仍像是冬日。
服侍他的下人没一个敢过来替他将窗子合上,只能焦急地望向外边,希望那个人能早点出现。
过了会,那人终于来了——她是叶家专程从北方请来的医女,盼望她能为叶风城调理好身体。
前几天叶风城吹了风,发了一夜的热,许多人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把热度退了下去,现在这风一吹,只怕又要旧病复发。因此,这里的全部人都视她如救星,巴不得她能将自己从这进退两难的境地里解救出来。
外头的木芙蓉开了,她途中经过,踮起脚尖摘了一朵戴在鬓边。
她一手提箱,一手手掀起厚重的帘子。进屋后,她先是往炉子里加了两块兽炭,再解开带子,将镶有红白狐狸毛的披风递给下人,露出一张娇俏的少女面孔。
“你在看什么?”
叶风城没搭理她,她就自己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院子里的木芙蓉的确开得好,可叶风城似乎并不是爱花之人,她就往更远的地方看去。
是个正在庭院里与人过招的少年。隔得太远,看不清那少年的脸,只是他应该正值抽条的年纪,柳木似的,又高又瘦,手脚像是轻轻一折就会被折断似的。
但这少年没有被人折断,反而身姿轻灵,先是躲过了一记狠招,手中的短刀再直直地送了出去,直逼那人的腋下要害。哪怕是她这种对刀法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少年的刀使得很好,与另外那人平风秋色。
约莫过了四十多招,少年身上不稳,露了个破绽,被那白衣人打蛇上棍,直捣要害,最终输掉了比试。输了的少年也不恼,认真听起了白衣人的教导。
“是你那个弟弟吧。”
前段时间,叶城主认了个流落在外的儿子回来,她在外域也有所耳闻。
传言里那孩子的生母是朱鸾仙子谢筠。原配过世后,叶江临与谢筠相恋,他都做好了迎娶谢筠的打算,可谢筠却在新婚前夜出逃,一直到这么多年后,她都坚决不肯与他回来。
他没出声,就当默认。
“你在看他?”
“没什么好看的。”
叶风城终于说话了,他打断她的话,因为太急了,反而显得有点粗暴。
医女当他是不喜欢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故意岔开了话题,“花开了,好香。”
可木芙蓉本就无香,何来花香?
他手握成拳又松开,只收回目光,沉沉地望向墙壁上的一处,等待心头热忱一点点冷却下来。
那点热忱像火似的烧着他的肺腑,而不治的沉疴却是束缚他的枷锁。过去的日子里,多少大夫都摇着头,说他的病他们无能为力,只有在余下的日子里好生静养,戒大喜大悲,才可勉强活命。无论他怎样试图抗争,可日复一日,他性子里尖锐的一面渐渐被磨平,都说不清是后天使然还是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