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或教一报还一报罢:他王大嘴当年,也确是作恶多了些,莫说陶景言,便是季府其他下人,又有几个未曾受过他的欺凌?到底,要说一府上下能镇得住他的,便唯有季筠那个娇柔软绵的施姨娘了!若不是那日,这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凶神恶煞教一众义愤填膺的仆人似个剥了皮的柴狗般从姨娘房里光着屁股提出来,季筠或是到今日,对那位早已不知去向的姨娘的佩服,还在源远流长呢。。。
报应不爽!只是,不管怎说,事过境迁,何况王大嘴也得了报应:被季家赶出门后,只能四处讨些零活维持生计,晚景凄凉。对着他这张中风后歪斜得不忍直视的脸,陶景言竟还能下得去手,果是狠上一个境界了!
想到此,季筠心里,对经了一夜酝酿才定下的“大计”又起了动摇:陶景言绝非善茬,万一将他惹急,捏死自己这么个破落户,实算不得难事!只是,就这般退缩,又绝不情愿!何况,事到如今,留给他退却的余地也已不足。那便,惟有见机行事了!
王大嘴迈着高低不平的步子已走远,陶景言瞧了眼端着盆站在门口的人,“好了?”问的自是他的身子。
季筠跨进屋,将水盆搁在架子上,转身露出个较之拜佛还愿时还要诚心诚意的笑容:“老爷医术高明,自然是好多了,只是。。。”
“还有何处未好透?”陶景言看来一大早心绪还不错。
“哎,旧疾了,恐是不易治好。”季筠故作婉转。
“若是痰疾,确是非一时半阵能好,须戒酒、清淡饮食,再便是,”眸子里闪过一丝讥色,“莫要懒散!”。
季筠被自己的口水呛咳了声,转眼见对面侍立的小仆正掩嘴而笑,缩在袖中的拳头捏了捏,尽力维持着那张一言难尽的笑脸:“老爷说的是,我寻常太过懒散,来府上后本也想替老爷尽点力,可惜身孱体弱,寻常累着了便易犯晕,一晕就易胡言乱语!听徐伯说,昨日,我似是胡言了许久,甚么‘腰子’啊、‘驴子’啊。。。”一面抬头注意着陶景言的脸色,不出意料有些转变,口中把着尺寸继续,“牛啊、马啊。。。”
陶景言的脸微微转青。
“徐伯说全不知胡言乱语些甚!”
陶景言的脸色略为好转。
“只是偶还听着唤出老爷的大名。。。”
陶景言抬眼,目光冷得硌人。
季筠适时打住,舌头转了个弯,“徐伯说虽是无心冒犯,然毕竟是失礼,且老爷还不计前嫌替我诊疾,对我实有大恩!遂吩咐我来向老爷请个罪,再道个谢,还望老爷大人大量,莫与我这病迷糊之人计较。”
陶景言挥挥手,“罢了,病中之言,自无人会当真。”
这般宽宏大量,季筠自是满怀感激谢过,又凑上迎合了句:“那等胡话,寻常人自不会当真,偏是徐伯,说我彼时总念着甚‘死断。。。’,便断定我有寻短见之意,这一夜,用那‘宽怀咒’将我念得未尝好眠。。。”
“季筠!”陶景言的脸色,终于绿了。
挥退小仆。陶景言起身,“你究竟想说甚?”
“哎。”作了张苦脸,季筠拍打了下直挺挺的腰杆,“也没甚,就是我这身子,你也知道,受不得起大累,那些个驴马做的活今后便莫摊与我了,否则万一我再晕厥,耽误了活计不说,还费汤费药,且不定到时又胡言乱语,教人横生误会也不好不是?”
陶景言踱开两步,“仅是这般?”
季筠戳起手指,“噢,为免日后这旧疾总复发,自然还需调理些时日,下人们的一日三餐,不是猪头肉便是猪下水,太过油腻,老爷你方才说我饮食宜清淡,那便不如今后您的膳食每顿与我留口,虽说清汤寡水着实不合我口味,然为养生计,我倒可将就。”偏过脑袋再忖了忖,“还有,眼看入秋了,我这身子骨,实是受不得邪寒入侵,遂而,睡不得地了!”
陶景言由鼻中出了口气,“还有么?”
季筠想了想,“暂且就这些。”
静默片刻,陶景言转回身,声音与脸色一般波澜不惊,“汝之所求,并非不可。只是,你到底是我陶家的下人,无因无由便得这般厚遇,对其他人,难免显不公!遂,我思来,你享此遇,必也须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才可。”
季筠眨了眨眼,表示愿闻其详。
陶景言转回桌前坐下,端杯啜了口,“前日我说要收你作贴身随从,现下看来,倒是个好由头,你自此,便随在我身侧供我差遣罢。”
季筠似觉这话中,隐隐含些期料之外的奥义,然而,一时半阵,却也懒得多作斟酌:但有吃有喝有床睡,管他陶景言要自己上天下地下草堂,只要不是下油锅,皆无妨!
平心而论,做陶景言的随从,算得个清闲活,每日里便是随他在医馆坐堂,端个茶倒个水,或是偶尔跑跑腿,上街买些零碎。可惜季筠还是有处不得意。
先说买东西。不说其他大件物事,便是笔墨纸砚,买回后陶景言也要教人一一清点,连纸都要教一张张数过去,此自令季筠倍感屈辱:这个鼠肚鸡肠的陶景言,就因为有那么两回,自己经过酱肉铺时没忍住,从货款里扣出十来文买了根酱猪尾,还有一回,经过果子铺,花几个铜板买了一小包蜜饯,让他抓了把柄,从此就回回以此法羞辱自己,实是可恶!
再说这第二件,吃饭!季筠所以总想着打野食,还不是因肚中缺油水么?说来这陶景言也真是抠门得紧,一日三餐皆是清汤寡水,偶尔见些肉食鲜羹,也是少盐缺油!这等膳食,偶尔吃个两三日还将就,再久,季筠这习惯了浓油重酱的脾胃就直叫苦了,每每见到端上桌那色泽寡淡的东西,便悔不当初:早知这般,还不如任命去吃下人灶,虽说不定会教饿死---陶府的下人,餐食皆是按量算计,却又偏是大锅饭,一碗菜上桌,一个喷嚏的功夫便教你无处寻觅!然而,纵然这般,季筠也以为,并不见得较之当下更惨---毕竟,对着一桌好饭却无从下筷的凄楚,不是人人皆能体会的。自然怀疑陶景言乃是有心为之:正膳吃不好,又不准打野食,便是要将自己活活饿死!用心险恶也!
第三,睡觉!当初既说好了不再令他睡地,陶景言倒也信守诺言,在自己床脚处与他架了张小“床”---如果那权还能称之为床的话:两条长凳架块长木板,铺上被褥便是。季筠觉得,如果将这木板换成门板,便是个妥妥的停尸床---他老爹当年便是躺在这样的“床”上咽气的!更何况,他这“床”,还远不及停尸板来得稳当,不知是地有高低还是那四条“床脚”长短不齐,季筠半夜一翻身便觉这“床”晃动得紧,似乎随时会来个“翻天覆地”。整夜战战兢兢,不得好眠,偏生陶景言又有早起的习惯,他一起身,便定要将季筠一道催起,彼时季筠便恨不得扑上去狠咬他两口!
只是,事也偶有例外:陶景言起身时非但不叫醒季筠,还许他在自己床上安然酣睡!只不过,这,自然还需“有因”。。。
要说此,还须先说回洗脚水。这活,季筠当初未尝推掉,自是不欲与徐伯添扰。然而陶景言对他这等“仗义之举”却是堂而皇之的嗤之以鼻,且说刁难也是始终如一。季筠再怎能忍,到底城府不如徐伯,皮厚及不上王大嘴,耐性更是远不如陶府的任何一个下人,不过好在,他总算还有个他人不及的长处---耍赖!
每当受不去陶景言的刁难,季筠首选便是“晕厥”:一头栽倒在“床上”开始“胡话”,直说得陶景言面红耳赤、怒发冲冠,却终究拿个“失智”之人无可奈何,一脚踢翻木盆再踢上那满嘴胡话的人两脚,发泄一通作罢。
只是,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可惜季筠显是不太懂这个道理。一法行之有效,便接二连三,终是有那么一日。。。
陶景言坐在床沿一面读着手里的医书,一脚探进盆里试了试,不疾不徐吐两字:“烫了。”虽说才是第三盆,季筠却已早早失了耐性,即刻“旧疾复发”,两眼一翻,身子侧歪,不偏不倚靠在床沿上“晕”过去。。。
好一阵了,四周却悄寂如初:不闻书本敲打床沿之声,更没有木盆翻倒之声。难忍好奇,季筠正想将眼睁开条缝瞧瞧,却不料腋下忽而一沉---有双手伸下将他如条野狗般拎起,又仰面扔下!
季筠大惊,方欲惊呼,后背便触上了软绵的床榻,慌乱中睁眼,陶景言那张放大的脸已凑到眼前。
“今日这般快便醒了?”嘴角一扬,陶大夫露出个难得的微笑,看去,竟无端令人心动。
“我。。。”露出个惨不忍睹的笑容,季筠脑中飞速运转,“那个。。。洗脚水。。。对,洗脚水还未打好,我方才只是有些眩晕,现下好了,这就去重新打。”
“不必了。”季筠觉得自己一定是错觉,那人的笑容,竟然更暖了,“我现下,有更想做的事!”
眼前一暗,季筠这回,是真的险些晕厥。
夜已深,寂静的庭院里,尚回荡着一声声或长或短的哀嚎:陶景言。。。你个。。。死断。。。我腰。。。痛。。。慢些。。。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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