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玦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抖着肩膀笑了起来:“四弟最近身子愈发康健了,既然有了伴当,难不成是要练武么?不知是要学骑射,还是刀马啊?”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身后那些随从们也都谄媚着脸陪着窃笑。
卫长轩心里十分恼火,却又不能发作,他有些担心地去看杨琰,生怕杨琰受了奚落会哭出来。然而杨琰只是神色木然地望着他那兄长的方向,仿佛根本没听懂他的话一般,他摸到卫长轩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我冷了,回去吧。”
卫长轩答应一声,站起身便要带他离去,却听杨玦又道:“四弟,往日哥哥们总不带你玩,我知道你不高兴。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去后山草场逛逛?”
杨琰咳嗽了一声,似乎真的冷了,他没有拒绝,只是道:“多谢三哥哥,草场是骑马射箭的地方……我不会。”
杨玦又笑了一声,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他走上前,亲亲热热拉了杨琰的手道:“哥哥知道你身子不好,怎会让你骑马,我让小厮们搭个围帐,咱们坐在帐子里烤火,看伴当们玩耍便是。”他转脸向身后道,“把二公子和他的伴当也请过来,咱们兄弟今日好好乐一乐。”
杨琰身不由己地被拽着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卫长轩不敢鲁莽行事,也只得按住性子跟了上去。
大昭朝因皇族混有东胡血统的缘故,跟前朝那些文雅的世家贵族大为不同,比起舞文弄墨倒更重弓马刀剑。许多皇亲贵胄的府内也设有跑马场,穆王府的跑马场自然比起别家要更为广阔,据说这里在前朝时是一座王府的内湖,到了穆王手上把湖面填平,才建了草场。
草场的东面是一个天然的山坡,上面已经搭备好了锦帐,杨玦拉着杨琰走入帐内,兴致很高地道:“听说胡儿们打猎之后都是生了火,边烤边吃,咱们今天也学一学胡儿,取些生鹿肉来,在这烤着吃,如何?”
卫长轩阴郁地听着他的话,他知道杨琰的生母是东胡人,眼下杨玦一口一个“胡儿”,若说他是无意的,怕都没人相信。
杨琰只是微微垂着脸,轻轻地道:“全听哥哥的。”
说话间,二公子杨琮也带着几名伴当匆匆赶来,他跟这二位不同,乃是庶出的出身,言行举止上倒是小心,先向二位弟弟陪了笑,而后才侧身坐到了一边,问道:“三弟,今日怎么好兴致,请兄弟们来此赏雪?”
杨玦与他说话时,眼皮子都懒得抬似的,只似笑非笑地道:“哪有什么雪好赏,只是得知四弟弟新收了一名伴当,特意叫二哥来一起瞧瞧此人本事如何,配不配当我们穆王府的伴当。”他随意地指了指卫长轩,“你过来。”
卫长轩心中冷笑了一声,走上前去,抱拳道:“不知诸位公子有何吩咐?”
“你既然是禁军出身,想必很勇武了?”杨玦垂着眼睛,轻抚着袖口的风毛,状似随意地道,“不如和其他伴当们比比武艺如何?”
他身后的那些伴当皆是从各家族中精挑细选的少年武士,个个身形高壮,卫长轩在他们面前简直瘦弱得有些可怜。
“不知公子要我们比弓箭还是骑马?”卫长轩神色淡然地问道。
杨玦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笑:“这些都是寻常的小把戏,没什么意思,不如比摔角吧。”他转脸向杨琮道,“二哥意下如何?”
杨琮一看见他眼色,便明白其意,向身后道,“元茂。”
立刻有人答应着站了出来,那是个肌肉结实的少年,或者说,因为太过高壮,他几乎像是个成年的武士。
锦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心里都明白,若是比骑射,最多不过是个输赢,但是摔角自然有一方会受损伤,而损伤的那方是谁,显而易见,毕竟这个元茂看起来几乎可以把卫长轩的胳膊拧断。
卫长轩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对手,只伸出手道:“请。”
元茂在自家主子面前,当然要趁机显露本事,不等摆好阵势便先行动手,长臂一伸就去抓卫长轩的肩膀。这少年看起来轻飘飘的,只要被他拎起来摔到地上,少说也得断上几根肋骨。谁料这一动手,卫长轩也动了,他身姿敏捷,反手握住元茂的手腕便往回拧,可惜两人膂力相差太远,他根本拧不动对手的胳膊,反而被倒拖了回去。眼看就要被对方擒住时,他双腿在地上猛地一蹬,借着跳跃之力,将手肘用力砸向对方的胸口。这不是什么搏斗之术,而是他在神武卫里打架时常用的招数,因为无论身体强弱,手肘的硬度和力量都是相当惊人的。他此番胸口憋着一股气,这一砸几乎是用了全身的重量压向对方,元茂没想到这少年看着瘦弱,打起架来却有这么一股狠劲,被他这一下撞得几乎窒了息,猛地向后倒了下去。卫长轩不容他有反扑的机会,滚到地上的一瞬间便抓着他的胳膊反拧了过来:“认不认输?”他声音低且狠,仿佛对方若不认输便要立刻拧断他的手腕。
元茂胸口和腕骨都疼得厉害,只得点了点头算作认输,回锦帐的时候几乎不敢看主子的脸色,慌慌张张地躲进了人群里。
杨琮看起来还算平静,但杨玦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他本意只是想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谁料他如此锋芒毕露,简直是存心找死。
等卫长轩回来时,杨玦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禁军中,所习的是马战还是步战?”
卫长轩刚刚打完一架,气息还有些不稳,他答道:“步战居多。”
“步战,那是用刀了?”
“是。”
杨玦冷笑着点了点头,向身后道:“陈绍,跟他比刀。”
卫长轩认识他身后那个叫陈绍的伴当,他是会宁节度使陈将军的幼子,所习的是家传的陈家刀,在建安城这些习武的世家子弟里算是拔尖的。
杨琰坐在角落里,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他的手缩在狐毛的大袖里,似乎是攥紧了,可是脸色依旧苍白,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坐在右首的杨琮先是干笑了一声,转向杨玦道:“三弟,自家比试不过是闹一闹,赢个彩头,若真是见了血反而不好看,不如取那木刀来便是了。”
杨玦想了一想,点头道:“二哥说的是,只是不知今天争个什么彩头?”
杨琮解下腰间成色极好的一枚水青玉佩:“此物就当是这次比武的彩头如何,”他向着陈绍和卫长轩的方向笑了笑,“好好比试,若是比得好,你们主子自然还有别的赏赐。”
话虽这么说,他眼睛看的却是陈绍,其实不止是他,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陈绍在跟同辈比刀时还从来没有输过。
木刀很快被送了来,这不是孩童手中的玩具,而是武士们练习时所用的器具,木质结实,重量很沉。陈绍掂了掂手中的刀,缓缓横过了刀锋,这是陈家刀的起势,既可攻,亦可守。卫长轩却是竖起了刀锋,他没有学过什么像样的刀术,在军营里的时候每天都是拼命地砍木桩,校尉只是告诫他们:不要小瞧这些木桩,真到了战场上,这些就是活生生的敌人,你先砍到对方,你活,你被对方砍中,你死。
陈绍的刀披荆斩棘般攻了过来,他的刀上带着古朴的变化,劈杀,腰斩,断鄂,每一记砍杀都瞄准了卫长轩的要害。卫长轩起先还挡了两下,后来几乎是避无可避,木刀带着惊人的力量先是扫到了他的后背,而后砸向肩骨,突然的一声脆响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的骨头被打断了。
第4章 无涯
此时的锦帐内,鹿肉已经被码放在银盘中陆陆续续送了来,早有乖觉的仆从摆上了丝网,把切好的鹿肉放到火上炙烤。杨玦有个小个子的侍从最擅烹饪之流,翻转间把烤肉的火候控制得极佳,只撒上一点香辛料和盐巴,然后便盛在盘盏里送到了主子们面前。
杨玦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帐外两个比刀的少年人,眼见陈绍把卫长轩逼得几乎无还手之力,他心情大好,又张口噙了一块侍从奉上的烤鹿肉,嚼了两口便连声说好,摘了手上一个戒指便扔了出去:“赏你的。”
那小个子捡起来,喜不自胜地收到怀里,连连谢恩,而后又跪到火边去烤余下的肉。
杨琰看不见这场比试究竟如何,他只能在风里听见众人的低声窸窣和两位哥哥高声谈笑的声音。
杨玦一面大嚼鹿肉一面喝彩:“这两刀漂亮!”
他身侧的随从立刻附和道:“可不是么,陈绍斩他肩上那一刀也就罢了,后面这刀横扫过来正甩到那小子后颈上,依我看他多半是爬不起来了。”
场中的卫长轩后颈被砸中,眼前正一片发黑,而陈绍的攻势丝毫不缓,他看出卫长轩已经精疲力竭,不由在间隙中冷声问道:“你还不认输吗?”
卫长轩死撑着挥舞着手中的木刀抵挡对方的攻势,他浑身痛得厉害,但是怎么也说不出认输的话来,咬着牙道:“我还没有输。”
陈绍似乎觉得他有几分可笑:“你这是耍赖,若是真中了十几刀,我不信你还有命在。”
卫长轩双手握住刀柄,指向他,沉声道:“只要没割断我的喉咙,我就绝不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