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轩眼睛红红地看着他:“难道我真的要去雁庭吗?”
田文礼低头看他,慢慢把他的手掌放到自己掌中:“轩儿,当年我刚捡到你的时候,你的手只有这么一点大,现在已经和阿爹的手差不多大了。”他眼神里尽是慈爱,轻声道,“我那时抱你起来,你眼睛乌溜溜的看着我,一点都不怕人。我便想,这么好的孩子,绝不能让他落得跟我一样的田地。所以,我把你寄养在宫外,待你长到十岁上,又将你送进神武卫。原想着我虽是个不成器的阉人,但好歹还有个前程似锦的义子,此生也就不枉了。谁料想,竟会出这样的事情,可不是冤孽吗……”
卫长轩听到此处,更加哽咽难当:“阿爹,我不去雁庭,我宁愿立刻死了,也不去雁庭!”
田文礼看着桌上如豆的一点灯光,点头道:“当然不能去雁庭,宫里是吃人的地方,我不能让你去。”他沉思了片刻,又道,“当年我还在宫中当差时,新帝还只是位皇子,我对他的脾性也听说过一二。他这人有些左性,虽不是残暴之君,可容不得他人违逆,你若直言抗拒,下场绝不会好。”
卫长轩心中已有些绝望,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却听他又道:“眼下却还有一个法子。”田文礼用枯槁的手掌轻轻摸着卫长轩的头,“虽说皇帝是九五之尊,可他毕竟还有忌惮之人,你若能得到那位的庇护,新帝自然不能拿你怎么样。”
卫长轩一怔,立时就明白了义父所说的人是谁,穆王杨烨。
杨烨是永安帝杨解的叔叔,事实上在先皇孝宗在位时,西北大部藩镇的军权就已掌握在了杨烨手中,那时他的封号还只是“沐”。待杨解登基后不久,这位王爷便上书改自己的封号作“穆”,说是为表谦和,取“穆如清风”之意。然而人人都能看出,哪里是什么“穆如清风”,分明是“天子穆穆”之意。
然而,杨解畏惧这位皇叔如同畏惧猛虎,哪有驳回的胆量,只得战战兢兢批了这个“穆”字。自改封号之事以后,原本在幕后涌动的暗潮已曝露在明面之上,朝堂内外无人不知穆王杨烨把持国柄,权倾朝野。
卫长轩虽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事,可他至今连穆王的金面也不曾见过,怎敢贸然去寻求庇护。然而若是不去,天底下确实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一咬牙:“我这就去穆王府。”
他被心头一股血气催促着,转身便拉开了房门。
田文礼赶忙咳嗽着披衣下榻,上前攥住他的手细细叮嘱道:“好孩子,你这次去要小心为上,穆王比起新帝,其心狠手辣只怕更甚。你要记住,万事不可意气用事,只要留得性命,将来如何,终究未可知。”
这位在宫中历经三代的老内监眉间满是愁苦之意:“可惜阿爹没用,如今只是个在此看守皇陵的老废物,竟帮不上你。”
卫长轩看他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微微飘动,心中又是一阵酸涩:“阿爹尽心养育我多年,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如今我也长大了,此事就让我自己去了结吧。”他把门紧紧带上,退到廊外,在雪地里向田文礼屋内的方向叩了头,而后才匆匆离去。
第2章 穆王
隔着院墙,隐隐能听到弹奏箜篌的声响,穆王杨烨,喜听箜篌。卫长轩已分辨不出那箜篌弹的是什么曲子,他在雪地里跪了太久,不仅腿部渐渐失去了知觉,就连神智也有了些许混沌。
寻常世族拜见穆王的规矩,照例是要先呈上名刺,当然还有锦盒盛着的礼物。这些礼物的价值大都难以估量,若有豪奢之辈,连锦盒也是用足金打造,如此费心奢靡,也不过是为求穆王爷一顾而已。
卫长轩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连名刺也写不出,自然求不到通传,所以只能默默地跪在门外,看着那紧闭的府门,心中灰败而绝望。
“喂,”恍惚间,小腿被人踢了一下,“王爷召见,还不快起来。”
卫长轩猛地惊醒过来,他跌跌撞撞就要起身,却险些摔了个趔趄,通传的小厮却没有等他的耐心,径直走进了王府里,卫长轩只得拖着腿加紧跟了进去。
王府内重檐斗拱,气势非凡,卫长轩不敢多看,低头跟着那小厮绕过几处轩廊,直走到一处配殿前,而后才听他向殿内道:“王爷,人带到了。”
“让他进来。”
那依稀是穆王的声音,卫长轩心中忽然有些发慌,他硬着头皮走进殿内,倒头便拜了下去:“卑职南军神武卫,卫长轩,叩见王爷。”
穆王并未赐他平身,只冷淡地道:“原来是禁军的人,听说你在本王府外跪了好几个时辰,究竟所为何事?”
“卑职……”卫长轩心中慌张,按在地上的双手都情不自禁微微发抖,“卑职斗胆,想恳求王爷,将卑职调入左骁卫中。”
左右骁卫如今名义上虽是皇帝卫队,实则皆由穆王主掌,左骁卫更是如同王府亲兵一般,与其余卫队大不相同。
听了少年的请求,杨烨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神武卫禁军,将来自可晋升为御林军,你为何要调入不成器的左骁卫呢?”
“因……因为……”
就在卫长轩结结巴巴的时候,杨烨已出声打断了他:“听说昨日在皇家猎苑,皇上看中了一名少年禁卫,要把他纳入雁庭,想必是你?”
卫长轩顿时一惊,他没想到穆王早把他的来意知晓得一清二楚,更没想到,皇帝身边这些细微末节的小事他也了如指掌。
“是我……”
“你把脸抬起来。”
跪在地上的少年听了这句,终于略略抬起头来,他头一次看向殿内的穆王。只见穆王身形高大,唇上一抹短髭,手中执着一把箜篌,试探般地拨了两个音,而后向他投过视线来。那眼神十分锋锐,如同鹰隼,刺得卫长轩立时就别开了眼睛。
“生得确实不错,”穆王颇有些玩味地道,“怪不得杨解看上你。”
卫长轩不解他话中意图,却听他又道:“你来求我,是想趁机编入左骁卫,好不去雁庭,是么?”
“王爷明鉴,若是王爷肯把卑职收为己用,往后卑职定为王爷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杨烨爱惜地抚摸着怀中箜篌,缓缓道:“雁庭虽然名声不堪,可若是得了帝王恩宠,总有一步登天的时候,你又何必去军中苦闷度日呢?”
少年脸上显出一丝苦笑:“卑职宁愿在军中碌碌,也不敢享有这一步登天的机会。”
杨烨静了片刻,点头道:“你这孩子,倒有些意思。”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还不够格让我与皇帝相持,我也并不想管你的事,你走吧。”
这拒绝之意来得猝不及防,让卫长轩几乎懵在了当场,他咬了咬牙,竭力露出几分笑意,昂起头道:“如今建安城内就算是垂髫小儿也会唱诵‘穆如清风,天有九重,黄雀在西,金乌在东’,童谣尚且如此,普天下又有谁不知王爷举足轻重之地位。”
穆如清风等四句确实是如今朗朗上口的童谣,自从大昭朝灭了景炎,便把都城建墨改作了建安,皇城在建安城西面,而城东则是穆王府邸。可见就算在小儿口中,也把穆王比作是日月之精的金乌,而新帝不过是黄雀而已。
他鼓足勇气看着穆王:“王爷当日在漪澜园,只因王御史一句话便当庭折柳,王御史毕竟还是皇上亲舅,王爷尚不理论。卑职一个小小禁卫,蝼蚁般的人物,何牢王爷与皇上到‘相持’的地步。”
漪澜园一事发生在几个月前,那姓王的御史不知说了句什么顶撞了穆王,穆王顺手便折了一枝嫩柳递与了他。王御史还愚钝不知缘故,谁料第二日便连同家眷被逐出了建安,折柳自然意味送别,穆王这是毫不客气地把他送去了南疆。
杨烨冷峻的脸上现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他重新看向那个少年,方才那番话看似莽撞,却是先捧后激,有些胆识在里面,只可惜城府终究太浅。他放下手中箜篌,站起身来,缓缓道:“你也知道自己只是蝼蚁,本王又何必为一只蝼蚁的命途费心呢?”他冷笑了两声,而后拂了拂手。
卫长轩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纠缠下去了,他心中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叩了首,退出门去。
走出配殿之后,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庭院里静悄悄的。卫长轩心下烦乱,正要寻原路出去,却隔着轩廊看见邻近院中匍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身量不高的孩子,穿着霜色的锦袍,几乎融进了雪景里。
卫长轩拿不准他的身份,但瞧他衣服单薄,忍不住道:“你在那里做什么,不冷么?”
听到声音,那孩子爬了起来,转过了身。看清他面孔后,卫长轩心里“咯噔”了一声,那张还有些稚气的脸上,是一双毫无光彩的瞳眸,竟是个瞎子。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一个传闻,据说穆王杨烨的幼子自小便双目失明,很得穆王怜惜,难道就是这个孩子么?
“你是谁?”那孩子开口问道。
“我,我叫卫长轩。”卫长轩悄悄向他走近了些,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模样也不过十岁左右,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可能是在雪地里站得太久,唇色冻得都有些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