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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有涯 (云镜)


  病榻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家伙安安静静地坐着玩耍,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确认他们的父亲还睁着眼睛。
  李瑛靠在床头,笑起来都吃力:“这封号留给我,其实也没甚么用。父亲他,盼着我活下去。可惜……”
  孟时涯明白,李瑛病得太重了。
  “你们瞧瞧,那两个孩子……实在太小了。往后,还得靠你们俩照拂……”
  孟时涯握住了李瑛左手,林长照握住了李瑛右手。
  千言万语,都在眼中,泪中。

  红尘一梦

  宣文七年春,杏花盛开的时节,李瑛病逝。
  他与妻子赵瑾,同葬一穴,就在十里坡的深处,坐看满山满坡的杏花。李瑛在国子监数年,从主簿做到太学馆馆丞,席下弟子数千。为他送葬的人,不仅有当朝太傅、上将军、中书令,还有许许多多京城内外的官员。他们都是李瑛昔年国子监的同窗师友。
  孟时涯和林长照看着他闭目离世,看着他收殓入棺,看着他入土下葬。临别之际,林长照折了一枝杏花丢进墓穴,偿还多年前他的情意,和他临终时托孤的信任。
  风吹过,杏花零落如雨。
  两个身着孝衣的娃娃站在墓碑前,默默垂泪,最终被孟时涯和林长照牵着手离开。
  宣文八年夏,天气暑热,孟时涯与林长照不得不从甘棠街的小院搬回孟府暂住,却也庆幸有足够的时间能够跟儿子们相处。
  李瑛的双生子,长子李千承袭承平南王府,年仅五岁就做了王爷;次子李千鸿过继到孟时涯名下,袭承广安王府,同样以五岁的年纪成为世子。
  徐绍与柳解语有长子徐惊鸿,又于宣文五年初生了次子并过继到孟时涯名下,取名孟知意。
  孟承业赋闲在家,无官一身轻,教养孙儿自在无比。
  孟时涯与林长照从官衙回来,看到的便是爷孙几个聚在后花园的凉亭里玩乐的情形。
  李千承与孟知意脾性喜静,正与孟承业执棋子对弈,豆豆和李千鸿则爱动活泼,拿着木棍作刀剑,嘿嘿哈哈地比试。
  瞧见他们两个并肩走过来,李千鸿立刻丢了木棍,扑到了林长照怀中。李千承还算稳重,只是眼睛再也没停留在棋盘上,而最年幼的孟知意坐不住,迈着短腿跑下台阶,抱住了林长照的腿。
  只有徐惊鸿嫌弃无比地瞪着舅舅孟时涯,怪他打扰了自己跟李千鸿比武。
  “林叔叔,你和爹爹好久没回来看知意了。”
  “是啊是啊,林叔叔,我们好想你跟……你跟……”
  孟知意自出生养在孟时涯名下,一直称呼他为爹爹,李千鸿在李瑛去世时已经懂事,知道自己是被过继的,应该叫叫孟时涯为爹爹才对。奈何他记挂亲生父亲,这声爹爹怎么都叫不出口。
  孟时涯并不强求,将李千鸿抱起来,笑道:“我瞧你练剑有模有样了,这些日子一定很用心。”
  李千鸿用力点头,不无得意:“嗯!我要练好武艺,将来做大将军,为大周征战沙场,开疆拓土!”
  孟时涯愣了片刻,随后哈哈大笑,在李千鸿脸上捏了一把:“臭小子,我还没能亲自征战沙场,为大周开疆拓土呢,你倒惦记上了!好,好,有志气!”
  一旁的林长照,却笑得很勉强。
  孟承业眼尖瞧见林长照低了低头,眼底流露出几分伤感,转眼抬头后又是淡然微笑模样,心里已有了猜测。
  哄着几个孩子玩了一会儿,一同用罢晚膳,孟时涯陪着李千承念书,林长照则督促李千鸿和孟知意练字。徐惊鸿被徐绍接回家的时候依依不舍,奈何柳解语知道他留在孟府定是为偷懒,坚决不许他耍赖。
  眼看时候不早了,李千承与李千鸿乖乖上床睡觉,唯有孟知意年仅三岁,又爱撒娇,林长照只得留下来陪他。
  “我想听故事。”孟知意搂着林长照的胳膊,奶声奶气地恳求。
  林长照侧躺着,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笑问道:“你想听什么故事?”
  “小狐狸变成/人报恩,上次你没有讲完……”
  “上次讲到哪里了?小狐狸吃了仙草变成/人类……”
  孟时涯站在门口,听到这里,轻声笑了笑,把房门轻轻关上,回头去了花厅。孟承业正在花厅里坐着喝酸梅茶。他年岁渐大,吃不得酸的,这会儿正跟纪管家和赵嬷嬷抱怨酸梅汤太冰太酸了。
  听闻孟时涯的脚步声,孟承业立刻不再抱怨,一本正经地坐好。孟时涯向他行了礼,坐在一侧的凳子上默默不语。
  纪管家和赵嬷嬷知道这对父子要谈政事,就退了出去,将房门掩上。
  孟承业不开口,孟时涯低着头不说话,房里只有烛花哔啵作响。半晌,孟承业叹了一声。
  “是不是燕国进犯,要起战事了?”
  孟时涯抬头,苦笑:“不止燕国,北姜也一同发难……他们绕过了连山,占据了西边的沼泽地,修筑道路,通州……已被围城多日。”
  年初,燕国大旱,燕国国主为免今夏歉收造成动乱,联手北姜发兵通州,二十万兵力浩浩荡荡,破釜沉舟。通州大营竭尽全力,最终不得不求救于京城援兵。传信将士到达邺安城时,通州镇军大将军陆崇已战死,军中只剩下副将。
  孟时涯是打算去通州的。李云重也属意他为下一任通州镇军大将军。朝会上,圣旨已下,孟时涯明日就要领军出发。
  这一战,必分生死。
  他放得下孟府,可放不下林长照。
  旁人不知,他心里知道,他为这个人已经死过一次,死的时候那么年轻,且未能得偿所愿。这辈子,他不愿死的时候,林长照不在他的身边,而他还是未能如愿以偿。
  “他不是与你已经心意相通吗?你们之间,难道还非要一个嫁娶仪式?”孟承业哼了一声,沉声道,“只要他愿意等你,你怕什么?”
  孟时涯沉默许久,忽然苦笑着抬头道:“父亲,其实这些年我与明见……一直未曾圆房。”
  孟承业目瞪口呆,几次张嘴说不出话来。
  孟时涯叹息,摇了摇头:“我们……也有动情时,也曾相互——可他内心是抵触的。我不愿他为难,所以到底没有做到最后一步。明见他,始终不能对我全心以待。我不怕死,我只怕若真的死了……再也没人能解开他的心结,两两抱憾终身。”
  孟时涯回到卧房,林长照已经睡着了。他简单洗漱过,收拾了明日离开要带的东西,吹熄灯烛躺在林长照身旁,侧着身子凝视他的脸庞。
  这几年来,他想尽了办法,总算让长照吃胖了少许,面色也添了些红润。他不再是重逢于今世时那个疯狂的十八岁的少年,长照也不是那个瘦弱的十七岁的孩子。将近十年的光景,他们看着双方成长,从国子监学子各自为官,升官,成了皇帝的心腹大臣,权倾朝野。
  孟时涯总会想起前世英年早逝的明见,若是他还能活着,是否能如今生的明见一般施展才华,名扬天下。
  孟时涯第一次与林长照情动不能自已,赤诚相见,是他们搬入甘棠街的小院不久之后。他想占有林长照,让他全心全身都属于自己,可到了最后关头,林长照忽然惊慌失措,甚至有些惊恐不安。
  那晚,林长照推开孟时涯,在被子下瑟瑟发抖,哭喊说他做不到。
  林长照摇着头,哭着说:“潮音,我不是不情愿……我就是,做不到。”
  孟时涯再也没有强求过他。这些年,他们也曾亲密无间,可终究,没能向对方吐露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
  红尘一梦,皆是黄粱。
  孟时涯觉得,还是自己太贪心了。
  这世上,本不是所有的深情都能换得同样的深情,更不是所有的歉疚,都能获得命运的宽恕。
  一只手不知何时钻入了孟时涯寝衣的衣襟,被他一把抓住。低头看去,林长照涨红了脸,面颊上带着几分羞愤,被孟时涯看了一会儿,毅然决然抬起身子,试图脱下寝衣。
  “别这样……别这样,明见。”孟时涯几乎落泪,按住林长照肩膀,将他按在被褥间,替他拉好衣裳,然后将他整个人紧紧搂住。
  林长照一口气憋着胸口,好半天才能呼吸自如。他哽咽两声,将脸埋在孟时涯肩头。
  他哭了。孟时涯几乎要发疯。明明求而不得的是他,可林长照决然要献身,他反倒觉得是自己快把林长照给逼疯了。
  “我知道我不该去通州赴险……可是我若不去,将来又该如何护着你?我不仅是为了大周,还为了你。明见,我会活着回来,我发誓……等我回来,我就娶你为妻。”
  至始至终,林长照都没有说一句话。
  林长照在他怀里流了一整晚的眼泪。天色将亮未亮时,孟时涯起身换上了戎装。盔甲复杂难穿,他折腾了许久,终究还是林长照下床帮了一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他走出房门时本想回头,被林长照在后面托住脑袋不让。
  “你答应过青玉兄,要看着孩子们长大……孟时涯,你记得你发过誓。”林长照轻声说道,“你不能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他说得那么平静,孟时涯心里不再慌张,反而轻松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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